天气越来越热,我也越来越浅眠,稍有响动就会醒过来,然后很久无法入睡。于是便跟十四说:“也是时候分房了。”
十四没说什么,让傅有荣收拾了他的铺盖放到隔壁耳房去。舒嬷嬷惊道:“爷,这种屋子您哪里住得!”十四淡淡回道:“怎么住不得,就晚上睡觉而已。”我知道劝不动他,只能随他去。
皇帝离京后,他日益忙碌起来,有时晚上也不回家。一天傍晚,我靠竹榻上看书,想起下午瓜尔佳氏来看我,我问她十三如何,她只是蹙着眉摇头,便再静不下心来。
“在看什么书呢?”十四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榻沿,拿走我手里的书,笑问道。
这本《禹贡锥指》从捧起就没翻过几页,不看就不看了吧。他扶我靠在他怀里,低头吻我的唇角,轻道:“看这个也不嫌闷。”
我回道:“你叫八爷多备些野史传奇小说让我不问自取,自然就不闷了。”
他呵呵笑着,压住我的掌心,与我十指相扣,绵绵密密的吻落到我的额头、鬓角、嘴唇和脖颈上。他不久便停下来,埋首在我颈窝里喘息。我忽然感觉腹部一跳一跳的,以前从未有过,是胎儿在动么?我稍坐起些,用手压住肚子。十四紧张地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我摆手道:“没事,好像是它动了。”
十四睁大眼,把脸贴到我肚子上,道:“是这边动吗?”然后又似喃喃自语道,“小家伙,来,踢你阿玛一下。”
胎动很快便结束,十四犹自不满足,趴着不肯起。我好笑地道:“它活动完了,明儿赶早吧。”他才恋恋不舍地直起身来。
我起身要下床,他便急问:“你上哪?要什么我给你拿,你躺着。”
“去园子里走走。老躺着对孩子不好。”自从我怀孕,他最好我全天候在床上躺着不动。
“那我陪你。”他扶着我,每过一道门槛,上下一级台阶都小心翼翼提醒搀扶。
走了一圈,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回屋的时候,我对十四说:“我明天想去看看十三。”
他脚步一顿,问:“折子的事,你知道了?”
我反问:“什么折子?”
他看了看我,垂下眼答道:“前些日子,十三哥、三哥和我一道上了请安折,皇阿玛看了折子,独独训斥了他……”他说得简略,实情大概比这糟糕得多,可以想见十三的难堪与委屈。
我实在帮不上忙,甚至不知道十三乐不乐意看到我,但,仍旧想见见他呢。
十四扶我坐回榻上,问道:“你明儿是早上去么?”
“嗯,晌午饭之前吧。”我回答。
他吻了吻我的脸颊,道:“明天我还有事,就不陪你过去了。见着十三哥,代我问安。”
十三的大格格,清秀安静,被母亲介绍后,怯怯地喊我婶娘,在母亲身边坐了一会儿,便腻到她怀里撒娇,十分可爱。大阿哥跟堂兄们一块念书去了,所以没见着。
与瓜儿佳氏闲聊了两刻钟,她便带我去十三的院子。她让我把东云留下,自己也没带服侍的人,轻声解释说:“爷爱静。”
十三的地方,真是极静,两三个丫鬟小厮走路做事都尽量轻手轻脚。在他的卧房外,瓜儿佳氏径自推门进去,她撩起通往内室的帘子,向背对着我们的躺椅一指。
我慢慢走近他,并未刻意压低脚步声,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询问。我一手搭上椅背,绕到他身侧,发现他并没有睡着,双眼直直地望着窗外的槐树。我不敢叫他,也不敢碰他,他仿佛已经到了一个我无法触及的地方,我一叫一碰,他对我轻轻一笑,便会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目光从这屋子最明亮的所在流转到我站的这一侧,然后稍稍侧转头,看了我一会儿,又转回去。我拖了张凳子坐在他身边,只能看着他,默然无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他本来就不愿听我说什么,只让我看看他就好了。我想他只是消沉,慢慢会恢复,但可能再不会像原来对我那样笑。忘却是好事,好的不好的都忘掉,他会过得比现在好,我会为他高兴。
“能不能借我你的手?”沉默中,他忽然说。
我伸出右手给他同样探出的右手,指尖相触时,他抓住我的手指,一寸寸向上摸索,直到将我的手整只包在他的在掌心里。他握了一会儿,又慢慢打开,将我的手展平,覆在闭合双眼上。他的眼睫微微颤动,我的手心麻痒温热,与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左手一样,隐有湿意。
他渐渐放松了压住我右手的力量,我才得以缓缓抽回。这时才注意到瓜尔佳氏不在屋内,大概根本就不曾跟进来。再看十三,发现他已经坐起,倾身伸手探向我,将手掌轻轻贴上我腹部。突如其来的碰触让我一时不知所措。
他扶稳我,估量着我略粗的腰围问:“这孩子,什么时候出世?”
很快宁下神,答:“今年有闰七月,大约,十月吧。”
他又问:“那,又要多久能叫伯父?”
我笑出来,回道:“再一年多应该可以。”
十三收回手去,看着我淡笑道:“中午一起吃饭好么?”
叫我怎样拒绝,点头应承了一声:“好”。
十三不知什么时候在院墙边大槐树的树荫下盖了个凉亭,石桌凳都还是从前的。落座之后,有丫鬟沏了云雾茶上来。可能是错觉,总觉得大病初愈的十三看来有些透明。他发现我盯着他,笑问道:“怎么了?”
我反问:“饭前,不弹琴吗?”以前他说可以开胃。
他端起茶盏,拨着茶叶回道:“不了,今儿精神不济。再说,也不好难为你听。”
“我饿着睡不熟的。”首次发现此人也爱记仇。其实很想声明,我从未仇视音乐,而且深以为其舒缓神经的功效极之卓越。
他不接那个话头,把新上的冷碟往我跟前让了让,道:“先尝尝点心吧。”
一味水晶南瓜,颜色鲜艳夺目,味道虽中规中矩,但因为近来嗜甜,还是觉得很合我胃口。另一碟粉蒸藕,馅料中除了肉糜,居然还掺有蘑菇碎丁,极富江南野趣,不过淀粉就加得太多了。把意见跟十三说,他挑眉笑道:“你一个劲挑剔,也没见停筷。”
“我只是希望下回再尝,滋味能有进益。”吃得太快,肚子半饱了,便放缓了速度,“这个是南方花样吧?应该带李淑来吃吃看的。”
他点头道:“随时恭候。”
我忽然想起他刚去过草原,便问:“对了,喀喇沁如何?草场开花了?”
“还没有,四月那里才算开春吧。绿草如茵铺到天边,河道弯弯曲曲转过眼前。河对岸,雪白的羊羔就像米粒似的大小,几撮撒在绒绒的草垫子上。”他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看着我微笑道,“现在差不多是开花的时候了,蓝紫的桔梗、红色的麻花头、白色的火绒草……直漫到海子里去。”
“画出来吧。”我说。
“什么?”他不解。
我解释说:“你这么说很难想象,画出来我看看,多用几种颜色。”说完便静静地盯着他看。
“画完,给你?”
“嗯,给我,送给我。”我答道,“反正你也不能拿去摆摊求售。”
他瞪大眼看了我许久,最后露出一副“受教了”的笑脸,没有反驳,应该便算是应承了。
热菜上来,最惹眼是一盆鸡。丫鬟为我们各盛了一碗汤,十三道:“这个,你该多用些。”
汤汁浓白,还浮着几粒乳黄色的白果,我便知道不是一般的清炖鸡汤。尝了一口,问道:“白果烧鸡?”
十三笑问:“说吃的,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我放下碗,笑道:“这道川菜就不光是知道,还尝过。”
“哦?相比如何?”他问。
“嗯,根本是无法比较。我告诉你我上回吃的情境,你就明白了。”我答。他摆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我便继续说下去,“我们上青城山的时候,正逢大雾,白茫茫一片,三尺开外就看不清人影。沿石径爬了近一个时辰,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忽然前面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走到近前,才看清原来是个年轻道士,他穿着靛蓝道袍,没戴帽,头顶只用一根木簪绾着发髻,怀里还抱着把琴。他看到我们,也颇感意外,笑着说有缘,邀我们去道观作客。我们跟着他,路过一个山坳中的茶园,雾将散,只见数名青袍道人散落在园中给茶树修剪枝叶。他挥手跟道友打过招呼,便领我们进了幽林深处的山门。中午跟茶园回来的道士们一起吃饭,其中便有这道白果烧鸡。”抿了口茶,又向十三问道:“呃,这是川茶?”
“嗯,产自峨眉。”他轻答了一句,而后垂下眼若有所思地问:“四川,你都到过哪些地方?”
我答:“主要是在叙州府,游过峨嵋,还有成都一带。本来还想去云贵看看,可惜……不过往云贵,水路不通,陆路又险,真要去也不容易。”
他接口道:“云贵两省,多矿厂盐井,赋税却甚少。大抵因为路途不畅,往来贸易无非肩挑马驮,本多利微的缘故吧。”
我倒是没想去那方面,笑着说:“你比我敏锐。”
十三问我,在四川有没有笔记,我说当然有,还记得仔细,足有好几本,如果他感兴趣,可以借他看。
正说着,却有丫鬟向十三禀报说,十四爷来了。
我疑惑着,他不是说没空么?
十三让他们请十四进来,不一会儿,这小子就到了跟前。他跟十三寒暄了几句,便揽着我轻道:“我来接你。”
我看在十三这玩了好一会儿了,十四□□来,也没法再聊,便跟十三告辞。
十四对十三笑道:“十三哥看着也见好了,等身上再爽利些,也要多去弟弟那儿坐坐。”
十三微笑着答:“那是一定。”
十四搀着我要走,我想起刚才跟十三说的事来,回头对他道:“那几本笔记,我明儿让人给你送过来。”
十三笑着点头,说:“嗯,多谢了。你自个小心养着。”
回程的马车里,胎儿又动了,我轻抚着肚子,对十四道:“这孩子,我要自己养。”
他搂着我,笑眯眯地说:“嗯,你喜欢怎样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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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没见李淑,听嬷嬷们说,她也没出门。我顶着个半大的肚子,平常嗜睡,醒时也爱躺着,没精力陪她到处走。她也不粘我,自个儿颇能找乐子,来了几个月,听说跟京城一半的福晋太太格格小姐们混了个脸熟,每天上各府串门,邀约不断应接不暇。她是个闷不住的性子,竟然能把自己关房里一天,也真奇怪的。
我忍不住逛到她院子里去看看,惜桂轻禀道:“二小姐在房里。”我独自推门进去,转到内室,只见她跪坐在炕上,双手合十,闭着双眼,神情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凄。兴许是我进屋的响动惊扰了她,她睁开眼对我一笑道:“今儿是你那个倒霉妹夫的忌日。”
哦,原来炕桌上供了三杯清茶一盆水果就是为了纪念亡夫。她平日就穿得素净,今日连妆也未上,发髻上只戴了一枝银坠玉步摇。我问道:“孝期早该满了吧?”
“嗯,我也就想起他的时候,懒得装扮。”她从果盘里拣了个蜜桃递给我,自己也拿了个咬了一口。
这种桃子个不大,却脆甜多汁,下回用来做冰盘应该也不错。我想起她上回去天津待了一个多月,便问:“对了,上回那船的事,都应付完了?”
她把桃核狠狠砸出窗外,咬唇恨道:“别提了!茶船倒是顺利,另一艘装糖货的,刚出台湾,就被盗船围住抢了银钱糖货,只有官谷幸免。本该到宁波港交割,他们见前面有盗船游弋,竟空着大半舱位奔到天津。不知亏蚀多少!”
这倒是新鲜,我瞪大了眼好奇地问:“真有这种事?”
这时惜桂也进来伺候,李淑接过她递上来的湿巾擦了手,答道:“船上管事的是家里老人了,该信得过。所有随员我也一一问过话,没有可疑之处,实情当是如此。我倒是不疑有人监守自盗了,可官府还疑我们私越货物以避税。”
“那可怎么办?”我捂嘴压着笑意,问道。
“让管事写了份供词交去官衙,费了些周折,总算准了把原该交收于宁波的官谷在天津售卖。”她疑惑地瞪着我问,“涵姐姐,你笑什么?”
我只能咳了两下,回道:“没、没什么,就是觉得有趣。这事挺好玩的。”
她微恼道:“有趣?我都愁死了你还好玩?涵姐姐,你知不知道蚀钱你也有份?”然后翻着白眼嘀咕了一句,“怀着孩子的女人都古里古怪的……”
我笑着安抚她道:“又没亏到倾家荡产,不要紧的。你不是说了嘛,亏钱大家都有份,各人都担着呢,你别这么愁了!”
她“哼”了一声,道:“只蚀我的,这点钱我也赔得起。就是烦大哥罗嗦,因着台湾的糖货米粮生意,都是我一手在管。”
“你理他呢!做生意不都有蚀有赚。”我又拿了个桃子。
“一次倒不怕……今年台湾贸易的钱赚得不少了,年底帐面上也肯定不会难看。就怕这种倒霉事有一就有二,不能不防。”她沉吟道。
我想了想道:“唔,朝廷好像禁止出洋船只携带炮械军器……”
她接道:“出南洋的大船才准装备两门火炮,鸟枪不过八杆,腰刀不过十把,遇上什么海盗能管用?打海里的鱼都不足够!”
“武力抵挡不了,那只能已和为贵……”不知道有没有这样门路,还是出了馊主意。
她居然颇以为然地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回头跟大哥合计合计。在那块地方活动的,不就那么几帮子人嘛,求财而已,应该谈得拢……”
忽然想到,如果真能谈得下来,偷逃税就方便了,隔三差五地报个遭抢,能省不少。不过我能想到的,李淑和堂兄当然也能想到,这两人对帐目数额比我可敏感多了,根本不用我这个外行说。于是问道:“那遭劫的船,南下了?”
她答:“没,装了些布匹、纸品、铁锅、长芦盐往牛庄去了,换运今年采买的毛皮和药材才南下。亏掉的,总得补回来。”
我奇道:“你们能收得到纳贡余下的毛皮啊?”
“我们自家收不着上等货,都是问山西范家买的。东北的毛皮生意大多被山西人独占,尤其是这‘皇商’范家。”李淑冷笑道,“大哥这两年跟他们家走得近,去年起合伙往东洋买铜,似乎颇有斩获。”正说着,她忽然间拉住我的手,道:“涵姐姐,第四个了。”
我把桃子换了手,满不在乎地回道:“哦,这孩子想吃。”
她一把抢过我要放到嘴边刚要咬的桃子,道:“你不能再吃了,会拉肚子的。”
就在我们就要为了一个桃子起争执的时候,惜桂进来回话,凑到她耳边刚要说,李淑便笑道:“当着涵姐姐有什么不能说的?”
惜桂尴尬地看了看我,然后道:“小姐,顺承郡王府送了东西过来。”
这下换成李淑有点发窘地对我笑道:“那个,见过他们家大爷锡保几面。”
我迷惑了,这算是追求者?
惜桂让人捧了送的东西进来,揭掉上面盖的锦缎,只见是一套翡翠首饰。李淑只拿了一枝簪子,道:“其余的,退回去吧。就说,嗯,说我多谢世子美意,这礼物,愿与他家二格格三格格分享。”
十四掌灯时分才回到家,脸上微有倦色,舒嬷嬷他们伺候他洗了澡换过家居服,才又神气起来。我没别的节目,醒着就是翻书,一般他回来便会被闹得没法看了。我只得放开书本,向他问道:“用过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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