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道:“淑妹妹来了,当是接风不好么?”
我问:“你就请我娘家人?”哪有宴请他那些亲戚,就为了给小姨子接风的。
他沉默一会儿,笑道:“我就是最近高兴。”
哎,这个理由很充分了。
这天,府里从中午起便很热闹,我一步都没出自己的屋子,就已经应接不暇。八福晋望着我基本还没什么变化的腰身,轻道:“你让人羡慕呢。”
羡慕啊……我都还没开始期待这孩子,他就已经选择了我做母亲。我想我会好好照顾他,起码不能让他觉得投生便是不幸的开始。
八福晋捋了捋我的鬓发,叹息道:“有了孩子,看上去就不一样了。不知道这小家伙是阿哥还是格格。”
我回道:“我希望是女孩儿。”
她惊讶地盯着我:“头一胎想要女儿的,大概只有你了。”然后又摇头笑道,“不过不管生男生女,我看老十四都一样乐。”
和八福晋也没说上几句话,她便被拉去跟完颜氏她们应酬。不知来了几拨女宾,独不见小妹,我正奇怪呢,就听说雍王府那边早派人递了信来,说今儿阖府斋戒祈福,就不来凑热闹了。爹和李浩也不来,虽然不见得是坏事,我到底觉得有些闷。
意外的是,竟见到了二表妹婵霖。她比我小两年,今年才二十虚岁,却已有了一儿一女。她脸盘圆润,始终笑意盈盈,看来过得不错。她轻声告诉我,平郡王打算过些日子立她做侧福晋。这对夫妇,应该处得比较融洽吧。说到大表妹婵雪,婵霖道:“姐姐进了宫去,我便再没见过。去年晋了常在的位份……”然后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听说进来很得圣眷。元月的时候,大娘还得恩旨入宫见了一回。”
我想起那夜趴在我肩上嘤嘤哭泣的小女孩,不知如今怎样了,在宫里会惯吗?
婵霖挽着我在园子里散步,我想不管对我还是胎儿,都是项不错的运动。婵霖轻轻“咦”了一声,顿住步子,望着左前方道:“是爷与十三爷呢。”
我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果然看到十三与另一名年轻男子靠着一株桃树交谈。两人皆神色沉重,不像是愉快的话题。婵霖附耳道:“十公主去年腊月里去的,皇上命爷与安郡王护送灵柩归葬科尔沁,过两日便离京。”
十公主过世我是知道的,还曾和十四去致祭。婵霖叹气道:“十公主今年才十九,下嫁只一年呢!八公主与十公主两位同母胞妹短短半年竟都去了,十三爷想来也……唉……”
平郡王先瞧见了我们,接着十三也抬头向这边望来。我以为会看到大半年前在公主府上一样的眼,然后视线一碰便转开去,但那样沉沉的目光却一点点浅淡起来,柔和地望定我。我低下头,任婵霖拉着我走近他们。平郡王是十分温厚的年轻人,因为不认得我便询问地看了看妻子,婵霖赶紧向他介绍。与他见礼毕,我转向十三,还在拿捏着虚礼的分寸时,就听他平稳地道:“好久不见了。”
我抬头,便见到他轻浅的笑,心里顿时就松了劲,也回以同样的笑:“是啊。半年多了吧。”
平郡王和婵霖也不看我们叙旧,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平郡王便向十三和我拱手告辞,携了妻子匆匆而去。
“不是半年,九个月了吧。”十三轻道。
我收回目送那对少年夫妇离去的目光,重又看向他,笑回道:“嗯,差不多。”
他微笑道:“你看来瘦了不少。有称过吗?”
瘦?是他瘦才对吧。但是任何安慰都显得虚假而无用,我摇了摇头,振作精神,笑道:“还记得我的纪录吗?”
“你指哪次?”他伸手在我下巴上轻轻一托,道,“原来可软厚多了。”
“你是建议我保持么?”我反问。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拇指轻压着我的下唇。
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显然也发觉了,笑沉入眼底,收回手去。什么时候,这样亲昵的举动竟也显得如此自然而然,我和他都没有防范。
十三退开一步,道:“后天我要离京去喀喇沁,去祭三姐姐……”三公主在草原府邸刚刚过世。十三要去祭奠姐姐,却看别人送走妹妹。
默然站了许久,我说:“草原上现在也是春天了。”
十三轻声回道:“嗯,开满了各色的花,地毯一样。但是如果你光顾着看景,不小心脚下,可能会踩着牛羊粪。”
我笑道:“如果我有机会去的话,兴许踩踩也是乐事。”
“十三哥。”十四的声音远远传来,终止了我们未完的话题。他走近来,和十三哥哥弟弟地客套了一番,便揽住我轻道:“你身子重,小心别累着了。”
十三垂下眼,向他道:“后天就要走,家里还乱着,我这便告辞了。”
十四放开握,笑着握住十三的手,道:“做弟弟的,先祝十三哥一路顺风。此去奔波辛苦,还望保重。”然后又叹道,“在三姐姐灵前,请代我上一柱香,敬一碗酒。”
十三点了点头,看了看我们,拱手离去。
十四搂着我道:“回屋吧。”
我摇头道:“不,我想去亭子里坐坐。”
十四吻了吻我的脸侧,笑道:“好,我陪你坐会儿。”
回到屋里,见着李淑,她好奇地问道:“刚才跟你和姐夫说话的是谁?”
“哦,那是十三爷。”我淡淡回道。
她好似了然地点点头,便转而关心起其他人来,比如平郡王,比如老八、老九、老十,还有他们的夫人。她看来对我简短的回答不甚满意,我想我也很难满足她这方面的求知欲。
嗜睡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吃过早饭,散完步后,看不了几页书就会睡着。李淑很擅长自己找乐子,来了十几天,府里府外就混熟了,我顾不上她的时候,她总能找到别的人别的事解闷。
一日,她说去给完颜氏她们送点小礼物,便出去了。结果等我“晨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还不见她回屋。东云问我午饭要不要等她,我想了想答:“我去福晋那边看看。”
舒嬷嬷坚持要跟着去,结果一路上都被她搀着。进了完颜氏的院子,便见丫鬟们忙活起来,有去里面禀报回话的,有上来给我们打帘子迎接的。我跨进屋里,就看到李淑与完颜氏、舒舒觉罗氏、福儿四人围桌抹牌。
她见着我,抛了手里的骨牌站起身来,皱眉苦笑道:“今儿输完了,各位福晋放了我回去吧。不然就得涵姐姐拿银子来赎我了。”
福儿掩嘴笑,完颜氏也笑着却不说话,还是舒舒觉罗氏道:“今儿就饶了你了,看你还嘴硬不。只是输出的数不得赖。”
李淑笑道:“唉,愿赌服输,自然不能赖。就这手气,可怜我呦,十天半个月不能出去玩牌了!”说着吩咐丫鬟惜桂拿荷包付了赌帐。等我跟完颜氏她们寒暄完了,便扶着我出了屋去。
回到我房里,她便对我道:“涵姐姐,下午我便去天津。有一船茶叶刚到港,我得去看看。完税之后还得验南下的货,可能要住个十几二十日回来。”
我点头道:“你有事便去吧,自个当心些。”
她接着神秘兮兮地靠过来说:“涵姐姐,告诉你个事,十四爷吩咐了府里厨房不准入荤食。”
“什么?”我奇道。
“可不骗你,都快一个月了。”
李淑下午便逃去了天津。我这时想,她忙不及走避的主要原因大概不是为了那个货船,而是隐忍了半个多月的素斋折磨,却始终不见曙光,奋起自救罢了。
我等十四回来,便问他这事。他无所谓地回道:“谁要是吃了肉,留了荤油味儿,恶心到你怎么办?反正再过些日子,他们想怎么吃荤都行。”怪不得我最近看下人们都有气无力的,完颜氏她们有小厨房可能无所谓,其他人全跟蔫了似的。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要全府上下吃斋念佛呢!”
他笑道:“这样也好,积福嘛。”
我弹了他一记,道:“积什么福,你这是折腾谁呢!从今儿开始,只准我们两个吃素,其他人概免。”我看他是自个吃不得荤,眼红人家大口吃肉的。
他摸了摸额头,叹了口气道:“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然后抱住我道:“哎,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年北巡我不用随扈了,皇阿玛准我和三哥在京当值……”
李浩和容惠的婚事办得很热闹,不过我因为怀孕的关系没帮上忙,只去喝了喜酒。新婚夫妇来看我,李浩仍旧寡言紧张,容惠常为此笑他。其实容惠也对孕妇充满了好奇,忽闪着眼问我,想吐的时候,吃酸的好过点么?老想睡吗?孩子会动吗?
我看了看李浩,笑道:“你们生一个就知道了。”然后附在容惠耳边轻道,“如今不用我跟你说怎么生法了吧?”
容惠的脸腾地涨得绯红,咬着唇低下头去。我摸摸她的头,想来也该快了。
十四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来:“你们也有了啊。”拍了拍李浩的肩,凑趣道,“动作挺快。哎,不过,你们以后让他喊我叔公还是姑夫?”
李浩和容惠几乎是落荒而逃。
十四坐到榻沿,把手掌放到我微微隆起的腹部,笑问:“他闹你了没有?”
我答道:“闹了,还会叫娘。”
他吻着我唇角,轻道:“也会叫阿玛么?”
舒嬷嬷端上鸡汤,他接过来,捧到我面前。我叹了口气,自从不再孕吐,我便得每日喝一大碗清炖鸡汤。也许进补是必须,但每天一样的味道,总叫人厌烦。我一手托着碗底,尝了一小口,便推开些。
“怎么了?”他问道。
我皱眉道:“有点咸。”
“真的?”他凑过来,也抿了一口,道,“唔,是有点,不过挺鲜的。再喝点,嗯?”
我又喝了两口,便在手边匣子里拣了一粒酸梅含上,对他道:“不要了,闻这味道有点恶心。”
他为难地看了通往外屋的竹帘,道:“还剩这么多,舒嬷嬷又该说了……”
“那你喝完它吧。”我托着那碗,看着他道,“喏,省得她们罗嗦。”
他无奈,只得自个儿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大半碗汤解决了。他拿我的手巾抹干净嘴,把碗搁矮几上,然后笑道:“一滴不剩。宝贝,我是不是能要点奖赏。”
我起身,道:“好,明天再一碗。”
他一把抱住我,放我坐他腿上,唇便压上来,喃喃道:“就让我亲亲……”
怀孕之后第一次入宫给德妃请安,她叫我把跪、肃都免了,让宫婢扶我坐她身边,笑道:“这下总算是安稳了!”
宫女们都掩嘴偷笑,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德妃,她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哪有爷们老问女人怀胎的事,还一惊一诧的……不提了,再折腾下去,我要给那小子气死!”
不知十四又做了什么丢脸事,连他娘都厌弃,不就生个孩子嘛,非要演笑话给所有人看!
我低头不语,德妃以为我难堪,拍拍我的手背,叹道:“唉,你们两个好好的,我也放心了。”
正说着,便有宫女禀报,十三的两位侧福晋也来请安。
富察氏也是三个多月身孕,衣服穿得宽松些,肚子看来比我略大。德妃向瓜尔佳氏问道:“嫡福晋也有两个月了吧,这时候该在家小心养着,不用来请安了。”瓜尔佳氏点头答“是”。德妃又道:“她有了身子不能操心,府里的事,这阵子你就多担着些。”瓜尔佳氏便福下身去,答道:“娘娘放心,儿媳记得了。”
德妃叹了口气,又细细问十三的病,瓜尔佳氏一一答了,又说近些日子好转许多。
这时,四福晋那拉氏也来了。德妃笑着对我们道:“得,今儿都凑一块儿了。”然后就让宫女去请进来。
那拉氏请安完毕,便加入女人圈子闲聊。德妃却像若有所思,向她道:“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我都算放了心了,只是你们家毕竟人丁单薄。可怜你那弘晖又……”
那拉氏顿时红了眼,拿帕子压着眼角。德妃拉了她的手,安慰道:“唉,不说了,你这当娘的该是心里最疼。”
那拉氏赶紧抽了抽鼻子,止住泪,道:“儿媳失仪了……娘娘,年家的二姑娘过两个月也该进府了。”
德妃点头道:“嗯,让四阿哥上心些。我知你素来贤惠,府里诸事也操持得极好……”德妃轻声安慰她,然后又一句句嘱咐。
女人们此时分了几堆说话。我坐在角落,只见瓜尔佳氏走过来,在我边上椅子里坐了,笑道:“你气色真好,身子竟似比往常还苗条,我那会子可胖得不见形了。”她是十三第一位夫人,我早年便与她认得,也比其他人相熟些。
我笑回道:“还没呢,估计再过些日子,就会肿得像鼓了气的河豚了。”
她拿帕子掩嘴,笑了一阵,脸色又黯下去,然后叹气:“唉——”
“怎么了?”我问。
她道:“爷自喀喇沁回来便一病不起,刚才德主子问,我只能说好了。身子骨是稍好些了,只是……唉,整日就在房里靠着,不愿说话,也不理人。这样下去,如何是好!”说着便拿帕子拭泪。
她抬起头来,脸上却又堆起笑,道:“不说这个了。哎,赶明儿你也去我那串串门。我那两个小的,大格格都八岁了,大阿哥也有五岁……”
对,十三的长女,我曾见过一次呢,如今已不是婴儿了。七年时间流逝,仿佛昨日。十三,是不是不去想过去比较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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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点题外话,估计归路会比迷途长,正文起码二十万字以上吧,要写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