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嬷嬷,这是做什么?”我盯着小厮们扛进屋里的一张书案问道。
舒嬷嬷停下布置案头的动作,躬身回道:“回福晋,是爷的吩咐。”说完又开始旁若无人地架笔排砚,摆弄美人斛。
不一会儿,又有人抬了一个云母琉璃曲屏进来,她对着那两个小厮招手道:“那个,放这儿来。”于是摆到书案前,正好把她挡了。
我微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原本空阔的房里塞进一堆家具摆设。
“在看什么呢?”十四从后面圈住我。
我推开他,问:“这些东西,要干什么?”
他笑道:“我的一点物件,为着方便。嫌挤了?赶明儿咱们换个大点的屋。”
我瞪大眼看着他,终于理解他话里的意思……难道说前两个月假期是预支的?我合上嘴,抿紧唇,低头接受现实。他拥着我,下巴抵着我的肩窝,轻问道:“不高兴了?”
“没有。”
“你不喜欢,就对我说。就算讨厌我碰你也……”他搂得我更紧,“你这样让我很怕。”
我的表现让他不痛快了?克制还不够吗?于是回头问:“是我哪里不如你意?”
“不,不是。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比以前想的还要开心……其实你不用那么迁就我,我只是想让你也开心一点。”他捏着我的下巴道。
“你要我怎么做?”没有更明确的要求吗?
他望着我道:“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每天回来能看到你,就满足了。”
“明白了,我会随意一点。”我看着他道,“不过本来就没那么多高兴事,怎么可能一直傻乐。我说过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好。”
他笑着轻搂住我道:“和你在一起,能过一天也是好。”
能过几天是几天吧,什么情都会慢慢淡。我想我也过了总是给人找麻烦,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年纪了。推了推他道:“饿了,吃饭。”
舒嬷嬷站在门外,听到我说话,便吩咐下去。丫鬟们往桌上布盘子的当口,他凑到耳边轻道:“饭前能不能让我亲一下?”
我用胳膊肘格开他,提筷夹了一粒醉枣,道:“免了吧。那种事情不能饱肚。”
“但能开胃……”他咕哝着把那粒枣子吞了。
我盯着他问:“核呢?”
他睁大眼反问:“有核吗?”
我不再跟他废话,开始巡视满满当当的餐桌,终于看到一碟压在角落的锅贴。平时那种小点心也就是摆摆样子,不过今天我就是想吃那个。而那盘子正巧就在他手边,我便指着对他道:“十四,帮我递一下。”
他却没动静,只瞪着眼看我,好半天才问:“你叫我什么?”
我的叫法很奇怪吗?难不成要我叫他“爷”?嗯,也不是不可以适应的。正想改口,他却端起那碟锅贴放到我面前,笑着把眼睛眯成一条弯缝,问:“还有什么?要醋吗?”
他这种表情让我全身发毛,往旁边靠了靠,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如果不喜欢称呼,可以再商量。”
他却急道:“不用商量,这么叫就好!”说着还把凳子挪近了点,笑眯眯地说,“以前你老是‘十四爷、十四爷’的,多生分啊!”
是吗?我没注意过。不过以前他还不是我老板。我拿筷子挡住他靠近,道:“吃饭的时候别靠过来,否则……”
“否则怎样?”他依旧把脸贴过来。
我拿筷尖敲了下他的鼻子,道:“否则你会很没面子。”然后转身对由儿道,“换一双。”他难道不知道什么叫“食不言寝不语”?
他“捂”着鼻子,舒嬷嬷紧张地问:“爷,十四阿哥,您没事吧?”他拿手巾擦脸前,抽着鼻子轻声咕喃:“酒味,枣子味……”他应该庆幸我还没碰那锅贴,否则得有猪油大葱味儿。
我的生活一如我希望的那样平静普通,而我新加入的这个家庭,也是这个时代极之普通的贵族之家。一个男主人,四房妻妾,一堆儿女;主人跟妻妾都还年轻,儿女还小。这些人,连同一干服侍的仆佣都挤在一个屋里的时候,却安静得一声咳嗽也没有,气氛十分怪异。
中秋节难得开家宴,却是这副光景,的确是我始料未及。原以为人多自然热闹,可这样看来,远不如我家或者舅舅家。十四绷着张脸,他左手边的完颜氏面无表情喝汤,右手边的舒舒觉罗氏一粒一粒吃着米饭,坐我边上的福儿一片鲫鱼肉要挑出所有的刺才肯下嘴。弘春和弘明在那边小桌上吃得差不多了,也就像等待讲课一样端坐。几个小的,或坐小凳上,或在乳母怀里,大气也不敢喘。
中秋宴照例是桂花酒,甜香味道很开胃。舒嬷嬷帮我切了一块烧小猪,又用刀子片成几小片,我喜欢那金黄略红的颜色,入口很脆,带点松枝的清香,猜想大概用的松柴。我拿餐巾抹了唇上的油脂,抿了一小口酒,大约有七分饱了。
十四朝我这边倾了倾身,舒舒觉罗氏便往后靠了靠。他有些不自然地笑着,轻问道:“吃好了?”
然后所有人都看我,眼神颇似我吃掉了这一家一年的俸银俸米。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探过手来,我不着痕迹地移开左手,捏了捏餐巾,轻点了下头。他便侧身对傅有荣抬了抬下巴,傅有荣就指挥丫鬟们撤了席,又端上来一个近一尺直径的提浆月饼。饼上是玉兔捣药的图案,傅有荣负责切成小块,分给在座的每位“主子”,我分到了一块兔耳朵。饼的陷料是核桃仁、青红丝、杏肉、糖之类,吃多了甜腻,我看也没人吃完,十四就只啃了一小口,便乐得剩盘。没分掉的大半个月饼,十四命赏了下人。
吃完月饼,就解散自由活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特别是那些小的脸上,明显轻松高兴了许多。我在花园一角分到了一个亭子,这个安排很妙,让大家都省心。今晚月亮虽然很大很亮,但云也多,淡柠檬色的圆月时时躲到云层后面。
虽然都是在一个园子里,但因为地势和花木等等原因,看不到其他席的情况,微风送过,不时有隐隐的笑语拂耳。亭子里的石桌上铺着长而华美的织锦桌布,几个漆木果盆里堆了各种瓜果,最多是葡萄,紫绿红白足有三四种。
园子中间的空地倒是一览无余,已经摆好了祭桌,供上了水果月饼,旁边两个香炉,桌前立着请来的月光纸。我凑上前想仔细瞧瞧,不料一个东西撞到我身上来,低头一看,却发现是小小的弘映。我蹲下身看到他跑得满头是汗,眼角还隐有泪痕。
这时树丛摇动,跳出一个人来,双手叉腰霸在路中间道:“看你往哪跑!”这声低喝,中气十足,好不气派。
弘映吓得躲到我怀里,我对来人笑道:“二阿哥,这是演梁山好汉哪?”
弘明指着弘映道:“他抢了我的兔儿爷。小爷我这回扮的是御猫,追缉逃犯!”
我听他说得有趣,低头看了看越缩越里的弘映,见他手上的确拿着个兔儿爷,穿着家常服色,两只兔耳朵从瓜皮帽里钻出来,最有意思是手里牵了条趴儿狗。这兄弟俩,放着戴盔穿甲,舞刀弄枪,骑虎训狮的威风兔儿爷不要,偏喜欢这样玩物丧志的。于是搂着弘映,对弘明道:“二阿哥何必跟弟弟争这玩物。要兔儿爷,廊下桌上不是堆得小山一样。”
弘明撇了撇嘴,瞪着弘映道:“我就喜欢这个,是我先看中,这家伙抢了就跑,也不讲先来后到!”
我说:“他是弟弟,你便孔融让梨如何?”
“别的都好,就是这个不能给他。弟弟也不行!”他盯着我问,“你这是要向着他了?”
上次见面还谨守礼仪,这回可是小蛮子像毕露。我笑道:“难不成你要跟我打架?想赢我,还早了七八年呢。”
弘明气哼哼地道:“为什么帮他,就因为他小?”
我摇头回道:“错了,因为他唤我额娘,你只会跟我大呼小叫。帮亲不帮理。”
弘明气得小肚皮都鼓出来,欲要分辩,却听舒嬷嬷道:“哎,爷来了。”
我们都回头望,只见远处游廊下有几人往这边来,看身影领头的该是十四。弘明低叫一声:“阿玛!”便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弘映也挣扎着想跑。这俩孩子把他们爹当瘟神了吗?
我抱住弘映,不让他动。弘明见无路可逃,竟然掀起桌布钻到桌下去。啊,我忘了告诉他,那下面有敏敏。
弘明放下桌布就窝着没动静了,看来跟敏敏相安无事。十四很快走到近前,我站起身来,他便一大步跨到我身旁,握住我的手。他盯着我,有些焦躁地道:“以前……以后不会了。”
什么以前以后的?我疑惑地看了看他,不过又担心桌下的一孩一猫,便道:“待会便要拜月,你不去准备吗?”
“这就要是去换身衣服。”他还拉着我不放,忽然低头瞧见了弘映,便瞪着眼看他。
弘映抓着我的袍摆躲到我身后不肯出来,我摸了摸他的头安抚着。十四凑到我身后问:“你怎么在这?”弘映便又躲到另一边,就是不看他爹。十四执着要把弘映拎出去:“躲什么?”我一把抱起弘映,道:“他哭的话,你会哄吗?”
十四愣看着我,摇了摇头。我说:“那就别惹事,我这身衣服新做的。”弘映抱住我的脖子,头也不肯抬,他爹要是弄哭他,肯定眼泪鼻涕糊我一身。
十四轻声问:“你喜欢他吗?”
我回道:“他们挺像你的。很好玩。”我又说了几句,把十四弄走了。踢了踢桌下,道:“出来了。找着嫦娥没有?”
桌布动了几下,弘明先是屁股出来,直起身转过来之后,所有人看到他那模样,都笑得前仰后合,舒嬷嬷也没忍住。敏敏被他抱在手里,辫子全毛了出来,从头顶开始蓬乱,好像电烫过似的,辫穗搭拉着,眼看就快掉地上。嫦娥没戏,不过找到玉兔,不,玉猫了。
我极力忍住笑,说:“看来它挺喜欢你的……”头发。
东云把敏敏接过去,我检查他脸上身上有没有被抓被咬的痕迹,居然没有,看来敏敏对他挺友好的。弘明扁了扁嘴,竟然哇地哭出来,然后就扑到我怀里。我的新衣服……
弘映在一边饶有兴趣地打量哥哥,弘明比弘映力气大,我被他勒得有点呼吸困难,不过还是勉强对东云和舒嬷嬷道:“准备衣服……舒嬷嬷,给二阿哥梳个头。”
拜月向来由女人主持,嫡福晋完颜氏便当仁不让成为主祭。她跪最前,我们依次跪她身后,对着好不容易赏脸的月亮三叩。完了以后,将月光纸就地烧了。
这女人们的节目,也就到此结束了。等我们都撤出去后,便轮到十四祭拜。傅有荣刚给他放下垫子,便有一股大风吹过。眼看月就要隐了,十四赶快叩首完毕,刚要起身,黄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哗啦啦地淋了他一身。
男人果然是不被太阴星君喜欢啊!
皇帝还没回京,十四基本上每日都需值勤上班,有时晚上也不回家,感觉跟前两个月区别不大。昨天中秋放松了一个下午,今天仍旧早起去上工。我则收到文奎堂的消息,有一批新书刻印完成,今天上柜,于是上午便跑去隆福寺街转转。
在进深三间,安静,充满纸墨香味的店堂里待了两个小时,扫过架上一列列书套外的签纸,挑选了几本感兴趣的。顺便让他们帮我把一本霉坏的图刻本修理了一番。店里也让赊帐,不过我一直没有周转的困难,数目也不大,都是当场付清。
中午回到府里,还没等进院子,就见傅有荣迎了出来。他请了安,还没全直起身就急着说:“福晋您可回来了!”
看他在,便知道十四也肯定在家,他今天收工真早啊。我一边走一边道:“怎么,等我回来下米煮饭?”
傅有荣嘿嘿陪笑了两声,低声回道:“爷今儿早上身子不爽,还有些发热,想是昨晚淋了雨,受了些风寒。”
病了?不是晕过去被抬回来了吧。我顿住脚步,皱眉问:“很严重?吃药了吗?”
他回道:“刚诊了脉。爷回来就一直念着福晋……”
“嗯,那就瞧瞧。”说完便挑起帘子跨进屋去。
十四占据着我的床,盖了厚厚一条被子,蜷成一卷,只有头露外面,脸色有些发白。他看到我,便想坐起来,我大力拍了一下被子,道:“躺着吧,别折腾了。”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你终于回来了。”
“大夫比我先到不就行了。”我坐到床沿,他才老实些。
舒嬷嬷端上药碗,居然交到我手上,我看看冒着热气散发强烈草药气味的黑色汁液,又看看扒着被子躺着的十四,问:“要我试药吗?”
他半坐起靠着床屏,接过碗道:“不要了,很苦。”试了试温度,便一口气喝干。舒嬷嬷又端上茶水给他漱口,我叫东云从蜜饯盒子里拿了一粒梅干让他含着。
他喝了药就缩回被窝里发汗,我便想下床去,他拉住我问:“你去哪?”
我答:“到那边榻上靠着看书。”他霸了床,我总得找地方午睡。
他不放手,望着我问:“在这看好么?”
郭科把我今天买的书全摞在床头案上,我随手挑了一本,拿个蟒缎垫子靠在床头翻着。十四一直抓着我的手,我翻页不方便,想抽回来却半天挣不开。我恼怒道:“我又不能跑了,你老攥着我干什么?”
他睁大眼看了我几秒,虽松了手,却把头枕到我腿上来。“又不是小孩了,好好躺着!”我说着去推他。他抱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身上,闷声道:“别动,我头疼。就让我靠会儿成吗?”
我拿他没办法,他在我身上找了舒服的位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可一手还是搂着我的腰。我只有在感觉他的头顶着我肚子的时候挪开他点。
到了晚饭时分,十四已经好得差不多,热度也退了,还下床喝了点粥。他饭后去屋外走了两圈,喝了杯茶,就洗漱睡觉。早早躺下,半夜里却翻来覆去,搞得我也没法睡。最后他居然窸窸窣窣地摸黑爬下床,我忍无可忍道:“大半夜在自家扮贼很有趣吗?”
他“啊”了一声,道:“吵醒你啦?”被子被他拖来卷去,平均一分钟翻身两次以上,再不醒那是死人。“我肚子饿了。”他说着点亮了蜡烛。
都快三更了,这家伙真爱折腾下人。我揉揉眼躺回去,道:“你叫傅有荣去给你弄吃的吧。完了回自己屋。”他自己白天睡饱了,这会来吵我。
他却抱着个点心匣子蹿回床上,道:“我就填点糕饼。”然后就咔哧咔哧地啃起来。吃完了,还听到他咕咚灌茶的声音。然后,终于安静了……
我安心合眼的时候,他却带着糕点的甜香凑过来,在我脖颈上轻轻触吻。我背着身不去理他,他却探手到前面解我睡衣的带子,抱住我硬把我压至仰躺。他唇磨着我的耳垂,低喃道:“涵儿,晚些睡……”
我睁开眼,猛推开他道:“别叫涵儿。”他这种叫法,让我全身恶寒。
他一呆,而后问:“那叫什么?”
我想起他白天类似李浩十几岁时的表现,便道:“皇上金口御赐,叫姐姐。”
他双眼忽地眯起,三两下剥掉我的睡衣,我措手不及,待想补救已经晚了,双手被他压住。他额头抵着我的上腹,舌在我的肚脐周围打着圈。我痒得不行,扭身躲着。他紧紧箍住我的腰,一路吻上来,用唇描着肚兜上的花纹。“这两个鸟儿绣得惫懒了些……”他用手指轻抚着低头理毛的黄鹂花样,哑声道,“那件牡丹的好看。”
“你要真喜欢,穿了我看看!”一挺身,差点能撞翻他,可还是被他搂住,压回枕上。
他扣住我的下巴,舔着我的唇角,道:“姐姐?做弟弟的,可以这么亲姐姐吗?”他一手扯松了肚兜的带子,在我胸前兜转摸索着,又道,“能这样碰吗?”
我“唔”了一声侧转脸,他的唇却追上来,嘶哑地道:“你是我的妻,我的女人……我的宝贝……”
也许他说的没错,但不可否认,有些时候,我更像他妈。不过他显然不想让我深入思考,紧紧地抱住我,吻我,让我头脑发热而空白。我只能想一个问题,完了就可以睡觉了吧……
天亮了吧?眼皮有些粘,艰难地睁开眼,先是朦朦胧胧的一线光,然后影像便逐渐清晰起来。十四的下巴就贴在我额边,呼吸均匀,还睡着。似乎有唧唧啾啾的鸟叫声,我翻身撩起一角床幔,只见外面天光大亮。我一直眯着眼,忽然想起什么,半坐起拍着十四的脸道:“喂,醒醒!你睡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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