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玧之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蓦然想起一双眼睛。纪玧之一拍脑门,这才联想起娄明言身边那个叫娄肖的少年,当晚娄明言落湖之时,似是那个少年将其救起的。
难怪,每每见着他,他都面带不善。
可是……她究竟是如何把娄明言弄到湖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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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将至,缱绻春风似带微然醺意拂面而过,卷走案头一截香灰,零落火星微一挣扎,便簌簌而落。
此时凉暖得宜,难得整个保和大殿落针可闻,纪玧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宽大朝袖遮住大半张脸,继续阖目浅憩。没有那些迂腐顽固的老头学士跳出来指责她行为不端,纪玧之睡得尤为安然,因为此时所有人都顾不上她,目光皆落在青石板上设案而坐,奋笔疾书的一应学子身上,仿若只要牢牢盯着,这些人便能妙笔生花,思如泉涌。
直到王公公扬声道了句“停笔”,鸣锣三声,纪玧之才揉了揉眼皮,坐直了身子。
保和殿试,叙帝命所有三品以上官员并王侯亲贵一同参阅,上百张答卷被封了姓名在官员之间传阅,评出前十,由叙帝钦定一甲三人。
今年试题是由叙帝并礼部官员一同定下,殿试文题是八选四,前两道出自《汉史》和《通列·易经》,后两道则是治国之策,今年贡士资质确然不错,不过尤为卓著者也不多,纪玧之印象深刻的有两篇,一篇策论引经据典,与前两道文题交相呼应,将出题者的心思摸得透彻,却又不致引人反感,分寸拿捏得极为妥当;而另一篇则剑走偏锋,引论了去年水患,针砭时弊,见解极为独到,却是不知出自何人笔下。
十篇文章皆送至叙帝案前,叙帝斟酌半晌,点了三人上前。
文质闵、卢玄彬和宋安谨。
三人并肩而来,姿容皆是不俗,广袖轻摆坦然入殿,竟有股名士风流之韵,看得一干众人频频点头。
纪玧之却只注意了一人,那人剑眉星目,气质卓然,一身青灰贡服愣是穿出几分飒然不群,既有英杰之俊,又有文人之雅,想不惹人瞩目也难。
然自那人入殿,纪玧之的目光就再不曾偏移半分,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捏紧。
叙帝细细问询,又是一番考校,那人音如清泉,不急不缓,思维大胆条理分明,纪玧之几乎可以肯定,那篇水患之作便是出自其手,而其身旁另一人进退得宜,相较多了几分圆滑婉转,定是另一佳作之主。
果然,名次很快定下,一甲三等卢玄彬,赐封探花;一甲二等文质闵,赐封榜眼;一甲一等宋安谨,赐封状元,皆为进士及第。
殿中气氛一时松快,连日阅卷的辛劳似也散去不少,众人议论纷纷,大多是对此届文人的溢美之词。
纪玧之安然独坐,低垂的眼眸神色难辨。
晚上的新科宴是叙帝钦赐,举杯过后便早早离了席,将场子留给众人喜迎一甲三人。叙帝不在,百官便放得开,围着三人呈众星捧月之势,轮番灌酒。
纪玧之没有上前,而是独坐一隅自斟自饮,却是一眼也不再投给场中那人,兀自怔愣半晌,蓦然起身,草草离席。
然猛然立起,酒气瞬时冲头而上,纪玧之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就要栽倒在地,突然前方伸出一手,牢牢拽住了她。手的主人离她很近,几乎可以闻到对方身上的丝丝酒气,异乎寻常的清冽好闻。
纪玧之的目光顺着停在她臂上的手微微往上,顿在那一截红底银纹的袖袍上,那是圣上金口,赐予新科状元的定制服饰。纪玧之忽然不敢再抬头,含糊地道了声谢,便挣开了那人,埋头远去,身姿略显仓皇狼狈。
一直到上了回府的马车,纪玧之仍觉得心跳如擂,脑中昏昏沉沉不得宣泄。
当年竹屋顶上的那个少年,把玩着掌中竹叶对她微微一笑:“我叫宋好,你呢?”
“纪玧之,我叫纪玧之。”
少年长成,却不知还是不是当年的宋好,亦或是如今的……
宋安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