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帐!"一声怒吼伴随着一记重拳,御辇的扶手被击得粉碎,木屑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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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木门被人用力踹开,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君昊天。
秋颜还红着眼眶跪在地上,手里的药碗已经空了。无忧连害怕都忘记了,只是吓呆了,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
君昊天的样子很可怕,他的额角抽搐着,眼睛里全是红丝。他盯着她看,就像看着个什么怪物,无忧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莫非他知道了什么?
无忧终于往后退了一步,她一动君昊天就冲了进来,一把就抓住了她手腕。无忧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他手上力气真大,下颚紧绷的曲线看上去真是可怕,全身都散发着戾气,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你为什么......"
他从没在人前这样失态,无忧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她只觉得又急又怒,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知道了,她口不择言地反驳:"孩子是我的,我有权利打掉他!"
"你敢!?你竟然敢......"
无忧清楚地看到他的瞳孔在急剧收缩,他一把就扼住了她的脖子,五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为什么......?为什么......!"
无忧被掐得顿时喘不过气来,还粗戛地抵抗着:"我为什么要为你生孩子......咳,我那么恨你,恨不得你死......咳咳,我怎么会为你生孩子......"
他的手上愈加用力,简直如同一把索命的铁钳。肺里已经没有一丝空气,无忧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视线模糊起来,看到他的脸已经是重影。因为窒息而出现了幻觉,他的脸扭曲而变形,眼睛里竟然似有一层水雾。
最后,大股的空气一起窜进来,呛得无忧咳嗽不止。他终于放开了手,无忧用力地呼吸起来。他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晰。不用看,无忧也知道他的脸有多可怕。
黑暗里,他的声音渐渐冷去:"你很快就会得偿所愿了。"
无忧根本不知道他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完这句话就掉头走了,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经过门槛时甚至绊了一下。他好像停顿了一刹那,然后头也没回,消失在晨光的灿烂里。
秋颜被吓得躲在角落里发颤,好半晌才爬过来,摸着无忧脖子上瘀紫的痕迹哭泣。
"夫人,夫人......你为什么不告诉皇上,那碗药你根本没喝......"她用力地吸着鼻子,窗台上那一盆君子兰,在湿润的泥土里茁壮成长着。
*
那日后,君寰宸再进宫商议兵权转交的事情,都吃了闭门羹。皇帝似乎一蹶不振,连素日的早朝也连着罢了两天。
君寰宸又一次等待面圣不果,闷闷地退了出来,立时命人去寻皇帝的随身太监惠童。惠童平时八面玲珑,见着他远远就行下礼去,口中道:"王爷万安。"
君寰宸闲适坐于御花园中一块石凳上,吩咐道:"起来吧。"
惠童忙道:"谢王爷恩典。"又命人去新沏来一盏茶,亲手奉与君寰宸:"王爷有什么事情,只管叫人来吩咐奴才就是了。"
君寰宸适才在御书房外等候多时,此时就着夏日傍晚的一点凉风,吹在脸上十分舒适,又尝了一口那茶,只觉得满口生津,不由道:"果然会侍候人,不枉是跟在皇上身边的。"
惠童陪笑道:"王爷过奖了。"
君寰宸道:"本王也没什么事,只问问你,皇上身边这阵子可还安静?"
惠童是何等的人物,立时就笑了:"王爷这话可叫奴才听不懂了。"无忧与皇帝銮王三人之间的纠葛,惠童也清楚一二,他自幼跟在君昊天身边,自然是偏帮着皇帝的。
君寰宸笑容一敛,冷冷道:"这宫里还没人敢在本王面前装样,你倒敢试试看?
惠童急道:"奴才不敢。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糊弄王爷。"他声音低了低:"万岁爷这几天和夫人,仿佛不大对劲。"
君寰宸"哦"了一声,问:"是为了什么?"
惠童想了一想,说:"奴才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说句大不敬的话,倒像是夫人不大高兴,所以给万岁爷瞧脸色。"这话匪夷所思,只怕开朝以来,从无一个妃嫔敢给皇帝瞧脸色,何况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不过换成秦无忧,倒也不是不可能。
惠童道:"万岁对夫人,那是没得说的了,要什么给什么。可惜夫人这几天不知闹上什么别扭,万岁爷怄气,见着她就发脾气,见不着更发脾气。"他愁眉苦脸的说:"连奴才们几个,都跟着遭殃。"
原来如此,君寰宸蹙起眉,挥退了惠童。夏天的天黑得很晚,君寰宸一个人坐在石凳上,不知不觉就过了很久。他手肘支在膝盖上,又撑住额头,眸子眯着,仿佛是睡着了。
远远的,无忧站在蔷薇花的篱笆下,就像是做梦一样。眼睛干干涩涩的,她不敢动,她怕一动,这个梦就会醒来。
他动了一动,嘴唇翕和着,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有风轻送,将无忧裙子上的淡香拂开,君寰宸缓慢地回过头,仿佛是梦呓一般:"忧儿?"
无忧用力地点头,远远地看着他,却不敢走近。
就在她发怔的时候,他忽然大步走上前,将她揽入怀中。
夏日的傍晚异样的宁静,半晌才有一丝风,穿过她的鬓发,吹拂着她冰凉湿透了的脸颊。
他将脸埋在她肩颈里,她还是那样瘦,肩胛骨单薄得让人觉得可怜。隔了这么多年,他也能知道,那是她的味道,他记得。
那是他的忧儿,是他有过的她。
"跟我走,好不好?"他的声音低沉蕴含着鼻音。
无忧动了一下,沉默没有说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打在他背上。
"忧儿,"他的声音很低。
无忧没有应他。
他说:"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这一辈子是完了。就算你爱上别人,可我停不了。不管你怎么样,我停不了爱你。"
心底的泪没完没了地流淌。他就像是石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说:"我会等着你,一直等,一辈子。"
"如果这辈子,我等不到你,我还会等,我等到下辈子。"
"哪怕下辈子我仍旧等不到你,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会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你为止。"
她不能言语。
过往的岁月一点一滴,镂在心上,无法触碰,无法遗忘。
过了许久,君寰宸才放开她,脸上带着属于他的微笑。那是怎么样的笑啊,他的嘴角明明上扬,却有着凄厉的曲线。他眼底的泪光如同一把刀,一下一下,戳进无忧的心里。
可她没法开口,再留住他。从她决定留下肚子里的孩子那一刻起,她就再没有资格让他带她走。
他看了她许久,叹息:"如果你打算留下来,我希望你对他好一点。"
无忧知道,那个"他"指君昊天。她不知道的是,他为何要这样劝她。
"这话从何说起?"
他苦笑:"大哥一天天苍白下去,你都没有看到......你一直很善良,可是你的善良却在无意中伤害着很多人。其实我应该最了解你了,你也一直对我太善良。"
无忧想不明白,但提到君昊天就有点赌气:"他一向这样,神气活现的一会赐这个死,一会赐那个死,我倒没看出他自己有什么不舒服。"
君寰宸目光灼灼:"人生几十年不过弹指一挥,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寿数如何。只要你过得比我幸福,我甘愿在一旁等待。只是,我怕,怕你失去你的幸福,我又帮不上忙......"
他说得越来越玄,无忧听不下去了,满脑子都想着肚子里的孩子。君昊天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让曦儿活下去吗?难道君寰宸就一点不为自己的孩子担心?
当晚,无忧第一次主动去找君昊天交涉。整座太极宫寝殿空荡荡的,乌漆抹黑一盏灯都没点。惠童在殿外愁眉苦脸地来回踱步,看到无忧简直像看到救世主,两眼放光地盯着她,指了指大殿里面。
屋子里很黑,没有点灯,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一时什么都看不到。
无忧有些后悔进来,在这种黑漆漆的环境下,君昊天要是一出现就是那张狰狞的脸叫嚣着要掐死她,她恐怕连逃都找不到路。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会放出幽暗摄人的寒芒,无忧只要想起都会觉得心悸。
借着微弱的月光,无忧才看清他的身形。他坐在一张朱漆九龙蟠纹的宽椅中,脖颈微垂,神色黯然。无忧走进来带着轻微的脚步声,他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依然垂着头发呆。
无忧硬着头皮弯身:"参见皇上。"
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更没说话。空气里静得让人心慌。
无忧也不用他说"免礼",自己就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很恨我,但我想跟你谈个条件......"
"你把朕傻瓜吗?"他终于说话,声音嘶哑得像滤了把沙子。
无忧咬了咬牙,继续说下去:"你恨不得掐死我,而我也不想看到你。我只想要回我的孩子,离开皇宫,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只要你答应我这个要求,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无忧低着头,等待他撒旦一般的降临。果然,他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忽然放声大笑:"你就为了你的孩子,可以活生生地杀死朕的孩子。秦无忧,你果然够狠心......我恨我当初没有把你一片片活剐了,看清楚你到底有没有心!"
无忧就知道谈判的结果会是这样,她头也没抬,苦笑着转身,边朝殿外走边说:"你说的对,我没有心。因为我早就死了......在你下药强占我的那一刻,在你用炎之陌、用曦儿的性命要挟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你怎么还让一个死了的人掏出心来给你看一看?你怎么让一个死了的人给你生孩子?哈哈,哈哈......"
凄凉的笑回荡在殿堂里,她果然没有任何的出路,前方只有黑暗,望不到头的黑暗。
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无忧回头一看竟然是君昊天,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显得的越发幽冷,声音更冷:"你不能走。"
无忧只是冷笑,摔开他的手,转头继续向外走。
身后,君昊天还站在黑暗里不动。无忧不知道他刚才为什么会追下来,现在又站在这里不动。她从来都不懂他,君心难测,她也不想再费心思猜测。
无忧刚走了一步就被他重新拽住了,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拖到他怀里,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狠狠地吻住了她。霸道的吻带着野蛮的气息,粗鲁的在她口腔内掠夺。
无忧闭起眼睛,任他为所欲为,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再忍一次也没有什么。
他停了下来,在起伏不定的喘息声中说道:"一个月。你再陪朕一个月。"
他的声音明明就带着厌恶和憎恨,却说出这样的话。无忧已经无心深究,如果能用一个月的虚予逢迎来换得一生的自由,她毫不犹豫。
她没有指望君昊天再好好待她了,就算今后这一个月都是暗无天日的折磨,她也认了。但是意外的是,当天晚上君昊天并没有碰她,甚至接连几天也都没有来过居云宫。
三日后,君昊天如期进行了册立太子的仪式。曦儿穿着九龙错金的合身黄袍,从汉白玉的台阶一步步走上大殿。五品以上朝臣都官带绶服,跪在道路两侧迎接。虚岁还不到六岁的曦儿,看他们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清楚地说了声:"辛苦了。"虽然年纪很小,可他说话,已经有一种天然的庄严。
九重宫阙之上,天子亲手将九龙含珠金冠佩带在他的头顶。这一幕,无忧虽然没有看到,亦足以在深宫内苑,望着湛蓝天空遐想。
曦儿被册立为太子后,搬进东宫居住,每日由少傅讲学,朝中名仕尽皆授艺。以前宫人们见了他,总会亲昵喜爱地摸摸他头顶,如今却是远远地看到,就跪下行礼。
又过了两天,君昊天决定移驾到翠微宫避暑,无忧自然受命随行。她第一次来翠微宫就是与君昊天一起,当时他们是为寻龙脉宝藏而来,如今倒变成了最后的相聚的地方。
翠微宫因用于历代帝王守陵祭祖时歇息,行宫建造的十分奢华。帝宫在云深之处,碧涧流入玉殿,愈显静旷。高山深翠,绿树如幔,青天之上一抹微云,令人心旷神怡。
随从先行入宫安排收拾妥当,无忧搬进去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下。她住的是西暖阁,与君昊天的住处主阁云轩阁,一个在最西边,一个在最东边,隔了整整一座宫殿,乘车都得走上一盏茶的光景。
如果不是君昊天的授意,侍从们定不敢私下这样安排。他既然以陪他一个月为条件,何以现在又处处避着她,弄得老死不相往来一样?
当晚无忧沐浴过后,特意挑了件轻薄诱惑的抹胸紫纱裙穿上,外面只套了件白宽袍就出门了。既然是公平交易,她也不想平白占了便宜。而且这样不冷不热的僵持下去,君昊天会不会已经忘了和她的约定。像他这样什么都掌握主导权的人,万一要反悔也是易如反掌。
夜幕星垂,无忧不想让下人知道她去云轩阁,因而选择自己步行。两处相隔的确够远,她走得背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依然不见云轩阁的主楼。
好不容易走到了,气氛又阴沉得不寻常。主阁寝殿外竟然没有一个下人守候在外。以至于无忧走到殿门口,还没有一人发现她,自然也没人通报。她甚至怀疑,君昊天在不在里面。这么晚了,不会还没休息吧?
两扇殿门之间留了一条缝,无忧小心地推开,殿堂里又是一片漆黑,没有点灯。帷幔后倒有一点微弱的光亮在跳动。
无忧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觉得自己像做贼。要是这时候殿内有个人在伺候,她被看到了岂不是丢死人了?她悄悄地向帷幔靠过去,后面似有人在连续不断的咳嗽,间中还夹杂着说话声。
"皇上,这种药实在太危险,不可以继续用下去了。"
说话的不是君昊天,难道一直咳嗽的才是他?
无忧方才的忐忑已经完全被好奇心取代,她透过落地的高大帷幔,看向内室。
一盏昏黄的烛光照着床榻,只能看到君昊天的头顶和部分下巴。他好像十分痛苦,半个身子伏在床榻边,随着咳嗽剧烈地颤抖着。一方雪白的丝绢擦过唇角,拿开时上面是触目惊心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