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太极宫,正殿里光线幽暗,侍女们都不知去了哪里,空落落得让人心慌。曳地的纱幔后,传出沙沙的细腻声音,无忧冲过去扯住纱幔,摔倒在地上,这时,房间东面的桌案后,君昊天和曦儿一起抬起头。
桌头摆着一方镇纸,黄山松墨的味道清远幽香,君昊天弯着身子,握着曦儿的小手,手中毛笔润满了墨,因为无忧的突然闯入,笔尖停在了半空。
君昊天幽深的双眸转向无忧,瞅了两眼,一滴浓墨顺着笔尖滑下,晕开在宣纸上。
曦儿惊讶地"啊"了一声,赶紧搁下毛笔,然后冲着无忧甜甜的叫道:"娘亲!"
无忧坐在冰冷的地上,怔怔地看着他。曦儿挣开君昊天的臂弯,小鸟一般飞过来,搂住无忧的脖子:"娘亲羞羞,走路还摔跤。"
君昊天脸上笑涡浮现,音调森森:"你娘亲身体不好,你有空就去多陪陪她。"
曦儿点点头,水红的小嘴一咧,笑着回过头说:"是,父皇。"
无忧一愣:"你叫他什么?"
"父皇啊。"曦儿理所当然地回答,"娘亲你不是告诉我,一定不能忘了自己是姓君的。"
无忧蓦地按住了地面,惊愕地仰起头。室内的光线不足,君昊天的笑容变得忽明忽暗。她不自觉地抓紧了曦儿的手,紧紧的,紧紧的抓着,手心渗出了汗。
"娘亲,痛!"曦儿不满地皱起了眉。
君昊天走过来,拉开曦儿,拍着他额头说:"乖,先去把字写完。"
曦儿使劲点头,一溜烟窜到桌案后,抓着毛笔又认真地描摹起来。君昊天俯下身,大手抓着无忧的腰肢,把她抱了起来。桌案后,曦儿偷偷地抬头,小脸红红的,贼头贼脑地笑。
君昊天把她抱到桌案后,才放下她。宣纸上已经写了四个字:仁者爱人。此四字,笔力清奇,风华绝代,是为君昊天所书。下面除了一滴丑陋的墨迹之外,都是空白。显然君昊天的书法造诣,令临摹的曦儿十分困扰。
惠童提着白色的纱灯,进入书房,添墨供茶。看到无忧时稍显惊讶,但只是一瞬,就平静从容地退了出去。在宫里当差的,这点处变不惊的镇定还是要有的。
半晌,曦儿还是写不出来。皱着眉头看君昊天:"父皇,可不可以再写一遍?"
君昊天欣然微笑,站到他身后,弯腰抓着他的手,写完了"仁者"二字。曦儿忽然拉住无忧的袖子:"这两个字要娘亲教。"
无忧拿过他的毛笔,在纸上继续写了两个字:爱人。告诉他:"这就是孔子说的:仁者爱人。"
曦儿默读四字一遍。看看无忧,看看君昊天,笑得可爱极了。而在明灭的光线里,君昊天嘴角的弧度也渐渐温柔起来。
曦儿写完字,沾着满手的墨香,就跑出去花园玩了。无忧与君昊天单独留在室内,淡淡的墨香中,君昊天盯着纸上的字发呆。
无忧敛起笑容,审视他问:"你又想干什么?"
君昊天的的眉毛动了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反问她:"看把你急的,你以为朕会对一个孩子怎么样?"
无忧沉默了。君昊天俊秀的面容上,神色凝重起来:"你认为朕是残酷无情的皇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年你猜测朕要打掉你的孩子,今天你又是怎么想呢?无忧,有时候你真是让我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你剥皮拆骨,一片片活剐了......没错,我没有子嗣,我是杀了太多人,所以上天要这样惩罚我。我是皇帝,也是一个男人。我若脱了这身龙袍,没有皇位,也可以是一个好的父亲。"
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一下子说了这么多。以前无忧觉得他是神,不是人,现在觉得他是魔鬼,没有心。原来他也会寂寞,也会脆弱。这很奇怪不是吗?至少无忧现在就觉得如同面对一个陌生人。
君昊天透过雕花的窗格,看着室外玩耍的孩子背影,平静地说:"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已经决定给他爵位封地,让他在权力之外,安度一生。但是今天,我拉着他,他忽然问我:你是我父皇吗?娘亲说过我爹姓君。他没有叫我爹爹,而是叫了父皇。曦儿虽然只有五岁,但是他很明白什么是权力。"
他的话仿佛有弦外之音。无忧从来没有告诉过曦儿他的父亲是谁,仅凭一个姓氏,他就大胆地在一个君王面前直呼"父皇"。她不想承认这是一个五岁孩子该有的城府,她宁愿曦儿只是一个聪慧伶俐的普通孩子。
"无忧,方才看着他,我才发现,他的眉眼好像你,鼻子和嘴就长得像我。曦儿是我君家的孩子,他将来继承皇位也是名正言顺。我有信心可以当一个好父亲,你认为呢?"君昊天把她拉到身侧,语声是前所未有的柔软。
无忧惊诧地看着他。君昊天和君寰宸是兄弟,五官本就有几分相似,曦儿还是个孩子,鼻子嘴巴长得像他也不奇怪。可是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继承皇位......他要立曦儿为太子?
"不行!"无忧简直是本能地回绝道,如果他做了曦儿的父亲,那宸呢?
"我的愿望是曦儿能够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我不希望他和皇权沾上什么关系。"无忧的声音有几分凌乱。
君昊天注视她,忽然轻笑:"那只是你的愿望。曦儿也许并不这么想。"
"不会的,曦儿一直很听话。他不会想做什么太子的。"无忧一个劲的摇头,不断地重复这句话,更像在说服自己。
离开的时候,曦儿还在花园里扑蝶。孩子远远地在花丛中喊道:"父皇--"
那一声呼唤,让无忧的心都揪了起来。
君昊天含笑走过去,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彩塑的泥人玩偶:"喜欢吗?"
那泥塑的娃娃憨态可掬,还穿戴如真人一样的小衣服,更为可爱。曦儿见了就去抓,君昊天却收回了手,扯下自己腰带上的蟠龙佩玉,在孩子面前晃了晃:"那这个呢?两样你只能选一个,你喜欢哪个?"
无忧看到玉佩,顿时吸了口冷气。那是代表君王身份的绶玉,任何州郡的地方官看到此玉,就如见圣驾。他拿这件东西让曦儿去选,是什么用意?
只有在朝为官的人,才知道这玉佩的重要。一个五岁孩子,哪能看透其中玄机?而那泥娃娃活泼可爱的样子,对于任何一个孩子来说都是诱惑极大的。无忧几乎看到曦儿馒头似的小手朝泥人伸去,快要到达时,却转而抓住了另一侧的玉佩,眯着眼睛笑道:"孩儿喜欢这个。"
君昊天摸摸他的头,把玉佩系到他腰带上,转身若有所思地看着无忧。无忧忽然觉得胃中纠结,脸色发白地扭过头,赌气一样不看他。
惠童从一边悄悄地走上来,压低声音道:"皇上,銮王爷在殿外等了很久了。"
还没等君昊天说话,无忧已经拉着曦儿准备退下。君昊天拦住了她,抖了抖衣摆上的墨味说:"都是一家人。就请他在这说吧。"
无忧被这句话吓得连气都屏住了。虽然知道这一天无可避免,但想到要与君寰宸正面相对,无忧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忐忑。她把曦儿朝背后藏了藏,坚持小声说:"进屋里去。"
君昊天并不反对,默默地看着曦儿进了内室。盛夏的栀子花香,如焚香一般环绕在周围,香味刺得无忧更加难受,她皱起眉恳求:"请皇上准许我先退下。"
君昊天瞥了她一眼,在背后拉起她的手,低沉的声音说:"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这时,惠童已经引着君寰宸从花园的葱翠幽径中走出,他远远的就行下礼去,君昊天微笑抬手:"自家兄弟,没外人时就省了这些虚礼。"
君寰宸依然垂着背脊不出声。那天他问她要不要一起逃,她还来不及回答。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再见面已是这种情形。无忧觉得自己好象站在刀尖上,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君昊天倒是神色自若:"近日园内的芍药盛放,朕正打算请你进宫来赏花饮酒。可惜今日时辰不好,无忧身体不适不便饮酒。"
君寰宸平静答道:"京城芍药,臣弟恐怕无福欣赏了。臣弟今早已递交了奏折,请求皇上免去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如今盛世,四海升平,此职位已经不需要了。臣弟愿自请回陇西,永世不再回京,请皇上准许。"
无忧像是挨了一记闷棍,傻傻的站在那听他一直说着。他说了许多,大约是对君昊天功绩的赞美和坦述自己归隐之心,无忧都听不清了,脑海里只有四个字一直在盘桓:永不回京......永不回京!
没想到他们竟到了这种决绝的地步。胃里的纠结更甚,酸水儿一个劲地要往外冒,无忧终于忍不住,蹲下身狂吐起来。
"忧儿,怎么啦?"君昊天惊异的问。太监宫女们开始大呼小叫,纷乱之中,无忧好像看到君寰宸的身子动了一下,但又觉得只是自己的幻觉,因为他还在原地站着,目光盯着她,也不躲闪。看到她这个怪样子,他的眼中却意外的柔和,片刻间无忧错觉的他是傻了。
无忧仓促地看了他一眼,又难受地呕出些酸水。太医已经赶了过来。其实不用把脉,无忧也隐隐猜到了。作为一个生育过的母亲,她太明白自己现在的症状是怎么一回事。
君昊天也不避讳她呕出的秽物,扶着她靠在自己身上,太医不敢靠近圣驾,只得以一根线把了脉。
片刻,老太医眉目凝重道:"皇上,此脉关系重大,请容老臣观观气色。"
君昊天以目光询问无忧,无忧有气无力的说:"有劳大人了。"虽说怀疑,但她宁愿相信自己只是吃坏肚子或者夜里着了风寒。
年迈的老太医敛容谨慎的仰视了无忧一会儿,跪下叩头:"恭喜皇上。"
君昊天本来凝神看着无忧,听到这话一怔,但很快明白过来:"太医,是不是她有喜了?"
"是。老臣恭喜皇上。"老太医笑,一把白胡子都动了。君昊天在位十年多了没有子嗣,朝臣们谏奏了多次,难怪他这样高兴。
君昊天握着无忧的手重重捏了一下,他的手心竟然在颤抖。无忧虚弱的依偎在他怀里,居高临下,看到君寰宸跪下了,他低下了秀雅高傲的头颅,清清楚楚的说道:"臣弟恭喜皇上。"
在场的群臣太监宫女们都机灵的跪满一地,高呼万岁。君昊天忽然弯身,把无忧像个孩子一样横抱了起来。他忘记了还有别人在场?无忧顿时面上一红,低下了头。
这些天君昊天都是阴恻恻的,脸色苍白。他很少在人前露出喜色,但今天他格外明显地流露出高兴,笑起来脸上都蒙着一层粉色的霞光。他小心翼翼地托着无忧的身体,朗声大笑道:"所有人都重重有赏。太医,群臣,宫人,都有赏。"
君昊天旁若无人一般,抱着无忧走进了内室。宫人们都识趣地把头垂到地面上,无忧透过君昊天的肩线,看到窗棂纸的上面投射出一个修长而孤独的影子。微风吹进屋子,淡淡的栀子花香飘来,室外跪着的一众人中,只有君寰宸独自站了起来。
君昊天背对着窗户,低头吻了一下无忧,等他的唇离开时,窗纸上的影子消失了。
也许因为无忧怀孕的关系,当晚君昊天没有再来。无忧躺在床上,如同躺在一座针山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命运似乎从来不给她喘息的几乎,每当她觉得自己就要缓一口气的时候,它就会迎面给她狠狠一击,让她重新跌回绝望的大海,被无穷无尽的深渊吞噬。
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任何会威胁到曦儿的都不应存在。她不能为一个魔鬼生下孩子,那她就真的永生永世都逃不脱了。
窗纸上那修长孤独的影子反复地出现在无忧脑海,他们都这样可怜,在命运的起伏中跌跌撞撞,一路走来,她终是无法再面对他,而他也终于没有能够抓紧她的手。不是爱得不够,只是相处的时间总是太少,在还没有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他们就已经错过了。
这世上的事情,都没有办法重来一次。
想到这,无忧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唤来秋颜:"我身体不舒服,你按这上面帮我去太医院抓些药来。"
无忧塞给她一张纸,上面写着几味药名,纵使秋颜不懂医理,也认得其中一味是藏红花。夫人刚刚被枕出有喜,现在要抓藏红花......
秋颜膝盖一软,抓着手中纸条就跪在了地上:"夫人,您不能啊......您这样做,万岁会要了奴婢的脑袋的。"
秋颜急得掉出了眼泪,无忧看着她,心里是锥心刺骨的痛楚。要从自己身体里挖去一块肉,她何尝不痛苦?只是......长痛不如短痛。
无忧伸手按住了秋颜的手背,把那张纸条包在她手心,重重地按了一下:"秋颜,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你是知道我与皇上的关系的,我怎么能为他生孩子?"
秋颜只是哭,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后来两个人都沉默了,红着眼眶不说话。
第二天早上,秋颜还是端来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药碗还烫,秋颜端药的手都在发抖,却执意不肯递到无忧手上。
无忧又催了一遍,秋颜哽咽着说:"凉一下再喝吧。"
无忧知道她想拖延,于是摇头道:"事已至此,犹豫还有什么用。你是知道我的决心的。"
秋颜只是一个劲向后退:"夫人,还是问过万岁再说吧......孩子是无辜的呀。"
无忧摇摇头,走下床来,向着秋颜伸出手:"把药给我。"
*
君昊天下朝,御辇经过一处僻静破败之地,有木鱼的清脆声从幽静中传来,在宁静的早晨涤荡着人的心神。
君昊天命令御辇停下,步行向着声音走去。惠童跟在身侧,解释道:"此处是几位老太妃吃斋念经的地方。"
君昊天点头,依稀记得先帝在位时,谪贬了几位妃子在永仪宫静闭思过。永仪宫经年失修,每日都是与青灯苦佛相伴,日子清苦,与打入冷宫无异。
惠童有些嫌避地劝道:"这里阴怨之气太重,有损皇上威仪,还请皇上回避。"
君昊天摇头,郑重地说:"朕将要做父亲了,也能理解这些深宫怨妇的苦处。朕不希望自己的妻儿将来也同他们一样。传朕口谕,近期内着人修葺永仪宫,朕也想借机为自己的孩子祈求多福,愿朕妻能平安生子。"
永仪宫中供奉诸多神像,神像庄严,只是表面斑驳,染了灰尘。君昊天远远地对着正殿佛像拜定,默默祷告着。
半晌,等君昊天起步回辇,惠童才在旁边添话道:"皇上真有心了。要是夫人知道,一定十分感动。"
君昊天没有说话,唇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
未到御清宫,就见一个身着太医院服饰的小僮横冲过来拦住了圣驾。
惠童上前质问,只见那小僮跪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皇上......今早小人整理药材,发现少了、少了一味药......"
惠童不屑道:"不就是一味药材,值得惊扰圣驾么?"
"公公有所不知,少的......是藏红花啊!"
原本漫不经心的君昊天,在听到藏红花时,忽然绷紧了脸色,眉心蹙起。
"可曾查到是什么人拿走了?"
"院里的看守说,一整个早晨,只有居云宫的秋颜丫头来过。"
第5章 君昊天结局上(1/2),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