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蒙蒙亮,粗使丫鬟便开始蹑手蹑脚地清扫院子,深怕弄出太大的响动,吵着尚未起身的福晋。东云刚去了小厨房转了一趟,让他们照吩咐把红豆粥熬上,此刻却闲下来,靠着抱厦的栏杆发呆。清晨的时光最是无聊,得等到福晋醒了才有事可忙。
这时见蔓蔓带进来一个面生的嬷嬷,她迎上去,那嬷嬷笑道:“见过云姑娘。”
“嬷嬷是?”她问。
蔓蔓代答道:“这是在马圈做事的惠嬷嬷。西马圈的管事差她来回主子,说今儿用不了马车。”说着狠狠地剜了那惠嬷嬷一眼。
“怎么回事?”东云皱眉问。
蔓蔓冷笑了声,斜眼看着惠嬷嬷:“你问她。”
惠嬷嬷脸色尴尬,解释道:“主子们用的马车本有两驾,前儿裕王府借去一驾,另一驾碰巧就坏了,还没修好呢。”
“那轿呢?”东云轻问。
惠嬷嬷回道:“福晋房里一早派人来传话,说今儿指不定要进宫去请安,银顶官轿得备着……”
东云眯起眼盯着她,那还没说出来的后半截话便吞了下去。惠嬷嬷口中的福晋,指的是嫡福晋完颜氏。进宫请安这等大事早几日便应安排好,怎会有“指不定”一说?十四爷随圣驾出巡五台山,不在府中,所以主子才想回娘家玩儿两天,这车马的事,早就知会了管事。谁知道爷前脚一走,这便有人欺上门来。
“东云姐姐,主子醒了,问什么事呢?”由儿扯了扯她的衣袖道。
东云瞧了眼惠嬷嬷,笑道:“嬷嬷稍等,我几个笨嘴笨舌的说不清楚,待会儿劳您自个儿回话。”说完便转身进了正房。
屋里柳穗正服侍福晋洗漱,东云说马圈的嬷嬷有事回。主子拿毛巾抹干脸上的水,搁在盆沿上,道:“让她进来吧。”
惠嬷嬷战战兢兢地将事情又说了一遍。福晋托腮斜靠在梳妆台上听完,只是拿指甲盖拨弄着双蝶累丝金步摇红宝石嵌的须儿,也不说话。惠嬷嬷瞧她脸上虽无愠意,却不知心下如何,因而不免忐忑。
福晋执起那步摇在手心敲了敲,道:“嗯,两驾马车是少了点。”一屋子人都有些愣,不明白她怎么就得出这结论了。“再置办一驾吧。”她搁下步摇,向惠嬷嬷问,“加上马和其他行头,需多少银子?”
惠嬷嬷本想反驳什么,被她一瞧,却只嗫嚅答道:“三四十两……大约够了。”
福晋向东云抬了抬手,她便领会,打开大柜拿出一大锭宝银,捧到惠嬷嬷面前。惠嬷嬷吞了口唾沫,不敢去接。东云笑道:“可瞧清楚了?直隶官炉,足纹五十两。”说完拿半旧的帕子包了,塞到她手上。
惠嬷嬷只觉得手里一沉,赶紧双手捧住了。在贝子府里这么多年,大笔开销不是没见过,但过手多是钱票,这五十两的大锭宝银,她也是头一回摸着。
“巳初我要出门,到时候必须见着车。”福晋扫了眼珐琅座钟,道:“还有一个多时辰。去办吧。”
惠嬷嬷不敢忤逆,行礼退下。
到李府刚好赶上午饭,老爷还没从衙门回来,少爷一早去了翰林院,所以只得福晋一人用饭。娘家的菜色显然更合主子胃口,尽管舒嬷嬷一直抱怨她一次花完了整月的例银,她还是津津有味地进了两碗米饭。
东云笑着安抚道:“嬷嬷别生气了,那不过是福晋的一点梯己。主子想看各地宝银,二小姐年节下便派人送来许多,这也没用完,柜里还有几锭云南牌坊银呢。”
舒嬷嬷沉默半晌,轻声说:“也不能这样花费的……”
福晋漱了口,接了东云递上的帕子,道:“钱嘛,就是用来使的。要我走着来,那多累呢。”
午后,福晋去了书房,东云便收拾起屋子。主子的闺房与她未嫁时并无多大区别,归置得十分齐整,并无多少功夫可做,于是便乘阳光明媚,将压箱底的衣物拿出去晾晒。
福晋回屋时,见她们在收拾衣裳,便笑问:“怎么把这些都翻出来了?”
“东云姐姐说,久藏恐霉坏了。今儿日头好,便晒晒。”由儿捧着条水红色袍子答,又问,“福晋,这袍子可真好看,怎么不穿了?”
主子轻拍她的脑袋:“你这傻孩子,都是姑娘家的衣裳,我如今怎么能穿?”
“唔,真可惜了!”由儿抚着袍上锦织的暗花,叹道。
主子瞧她爱不释手,便笑道:“你要不嫌旧,就给你了。”
“当真么,福晋?”由儿两眼放光。
“这怎么行!”东云却急了。
主子弹了弹她的额头,道:“怎么不行?留着也是占地方。你们也来挑吧。”主子拎起一件藕荷色漫绣雏菊的袍子又道:“这件如何?当初就做小了,我只试穿过一回,勉强可算是新的。”她接过来,谢了赏,这样漂亮的袍子,谁能不爱。只是,主子的衣裳,料子手工都是顶好的,这件连襟扣都是淡金色的琉璃蝴蝶,如此华美,她又如何穿得?
屋外的几个丫鬟,听说主子赏衣服,都挤了进来。东云只要了那一件,便冷眼看着她们七嘴八舌地将一箱衣裙分了。心底不禁冷笑,先不说合不合体统,光她们那身量,料也撑不起那些衣裳。
主子见小丫头们开心,也不扫她们兴,转去里屋休息。舒嬷嬷进来瞧这闹哄哄的,眉头一挑,就全散了,各值各事。舒嬷嬷唤了东云出去,在廊下肃然道:“东云姑娘,侧福晋身边,你是最得力的。主子虽……慈和,可规矩不能废,瞧见那些吵的闹的不懂轻重的,就该多约束些。若有说不出口罚不下手去的,只管来找我,自然有我这‘恶人’来磨她!”
东云听着不是味儿,虽也不喜屋里的丫鬟们没上没下,却更讨厌有人对她指手画脚,于是闲闲回道:“今儿福晋高兴,下边便放肆些,回头我自会说她们,倒叫嬷嬷操心了。”
舒嬷嬷被她不咸不淡地挡了回来,难免有些不快,可也没抓着她话里有什么错处,便抿了抿唇道:“收敛些便好。”心中却想,这丫头还真不是怕事的,刚才那番话就像棒子打在了棉花堆上,软绵绵的无处着力,以前怕是小看了她。
这事算了了,东云却不痛快。除自己之外,她们都把主子赏的衣裳穿上身了。不过她很快没心思管那些闲事,因为主子有孕了。
(二)
主子与十四爷成亲快一年了,却一直没有喜信。早就有闲言闲语传出,说主子是不能生的,整日霸着爷也是没用。这下可好了,那些难听的流言不攻自破。
爷原是高兴得没边了,可主子害喜难受得厉害,一遇荤腥便犯恶心,没几天便憔悴了许多,他又不免忧心起来。头两三个月,主子的肚皮一点都没鼓出来,人还消瘦了些,让爷很是心疼。不过好在东云担心的另外一件事没有发生,爷一直住在主子院里,从来没有因为主子有了身子,便要其他女人服侍的意思。舒嬷嬷为此很不高兴,东云看到她绷着一张脸却觉得十分畅快。
这日下午,难得爷不在府里。东云与柳穗伺候主子午睡下,便退去正房外的抱厦间。柳穗身着半旧月白地折枝花纹窄褃袄,显得修长秀致。她身量高,穿主子的衣裳倒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样裁短下摆。可是,那织金的妆花缎显然不是下人用得了的。东云瞧她那身打扮,不禁皱眉。
荻秋进来向东云要库房的钥匙,道:“福晋前些天不是说要拿织黄牡丹的那幅缎子来做床幔么,针线上的乔银这会儿来取了。”
“哪幅缎子?”东云一时想不起。
荻秋回道:“就是米白地,花纹像画似的那幅。”
“啊,什么缎子!”东云轻呼一声,拉着荻秋便走,“那是缂丝的,可金贵着呢!我陪你取去。”
东云携了荻秋从库房拿了料子,又细细嘱咐乔银要小心裁剪,送了她出去,才回到前院,却碰到十四爷进院门。
爷脸颊微红,身上带着股酒气,却推开想搀扶他的傅有荣,笑问:“你主子呢?”
东云福身行礼,回道:“回爷的话,福晋应是在屋里歇着。”
他点了点头,便从她身边走过,往正房去了。
东云见他脚下还算平稳,心想应该没醉吧。傅有荣上来问:“福晋恶心荤腥,不怵酒味吧?”
“不知道呢……”她答。在院里没看到由儿和柳穗,觉着有些不对,便快步跟进正房。只见爷撩起帘子进了里间,她尾随在后,打起还在晃动的夹缬印花布帘,往里一看,见柳穗正背身站在书案前,不知在忙什么。爷悄悄地走上前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吻到她耳后道:“宝贝,我跟你说……”话到一半却僵了,放开她退后两步。
东云才明白他是认错了人,悬起的心又落回了原处。
柳穗转过身来,双颊绯红,望着他含羞带怯地唤道:“爷……”
十四爷冷哼一声,转身就要往外走,却看到正愣在门前的东云。他脸色本就不好,望向她的眼神又阴沉了几分,她只觉后背一股凉气窜上来,想让开路,却挪不动步子。
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她猛地一颤,转头见主子立在身后,笑着问她:“你站这儿做什么?”
还没等她回答,爷便抢上来挤开她道:“我叫她给我沏壶浓茶去。”
主子嗅到他身上的酒气,问:“喝了多少呢?味儿这般重。”
“熏着你了?”爷拥着主子坐到炕沿上,又道,“被保泰他们给灌的。我去换身衣裳。”
主子摇头道:“没事。没想到这酒味儿挺好闻的,晚上我也喝点好了。”
爷无奈地笑:“你有身子了,喝酒恐怕不好。”主子有些不乐意,爷便柔声哄她。
柳穗苍白着脸站在那儿绞着手指,东云扯了扯她的衣袖,拉了她退出去。由儿凑在东云耳边问:“柳穗姐姐怎么了?眼圈都发红了。”
“没事儿。你进去伺候吧,我去给主子们端茶。”便推了她进去。
待由儿走开,柳穗才掉下泪来。东云心中厌烦,道:“去洗把脸,今儿不用你当差了。”
柳穗用手背抹了抹眼角,便往外走。“等等。”东云却又叫住她,冷冷道,“这件衣裳,以后不要再穿了。”柳穗咬住下唇,转身奔出屋去。
东云哼了一声,自去给十四爷沏茶。
(三)
十月,主子诞下一位格格。因是冬天生的,所以主子给取名叫冬冬。那皮肤红皱的婴孩并不好看,过了几日长开了些才漂亮起来,瞧眉眼倒像足了福晋。老实说,东云有些失望,若是个小阿哥该多好!十四爷倒似不在意得的是格格还是阿哥,从洗三开始便大宴宾客,一直折腾到百日。
主子在月子里,自然不能与爷同房,而自从有了小格格,便每时抱着看着。十四爷总找不着独处亲热的时候,因而虽高兴新得了女儿,却还是有些心气儿不顺,躁得很。
格格满月那日,等送走了客人,东云已乏得不行,强打精神陪福晋回房,等主子安置了,她便也能回屋钻热炕。院子里黑漆漆的,人影也没一个,正疑惑呢,便被人捂着嘴拖至廊下。她给吓得手足发僵,可转过身看,却发现是傅有荣,还一边指着正房一边比个噤声的手势,她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屋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福晋不是好与的主儿,东云倒不虞她吃了亏去,与傅有荣对看一眼,掩嘴而笑。这大约是闺房乐趣,随那两位祖宗闹去吧!
小格格越长越招人疼,一双大眼水灵灵的,瞧得人忍不住想往那白嫩嫩的脸上亲一口。连舒嬷嬷也喜欢得不行,看着小格格比见到十四爷的时候脸色都要好看很多。
主子极爱女儿,一直忙着带她,开春之后,终于瞅了个空去外头逛逛。这日十四爷也不在府里,郭科叫了两个侍卫跟着。福晋最喜欢琉璃厂,常上那淘东西玩儿。要叫东云说,那地方最多就是旧书,霉味冲鼻,真不明白有什么好逛的。人都说什么“书香”,不知造这词儿的人闻过味道没有,叫“书臭”还差不多。福晋知她无趣,便笑道:“我瞧我的,你在左近溜达溜达,只是小心别走丢了。”
东云应了,自去看摆摊画画儿的,又见有卖古玩珠宝,便好奇想挤过去瞧瞧与主子梳妆匣里的比如何。正拿起一个镯子看呢,却被人抓住了手腕。“小丫头长得挺水灵的,许了人家没有?”那年轻公子哥儿言语轻佻,另一手竟向她脸蛋摸来。东云见他衣着光鲜却举止猥琐,强压心中厌恶,皱眉怒道:“放开你的脏手!”
许是那恶少喝了些酒,竟叫她挣脱了,可惜还没逃出一步,便被他的两个家丁拦住。他晃着辫穗走近,捏着她下巴道:“这小模样,倒看不出竟这样凶!”
东云在贝子府,别说下人,就算爷也对她和和气气的,何曾受过这样的调戏侮辱,气得一巴掌拍过去。可惜被那登徒子一把抓住,揉捏着她手心道:“小手可真滑。”东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羞愤得双颊通红。光天化日之下非礼良家女子,围观的人竟没有一个出来阻止。她转头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雅图、惠英两人的影子,福晋刚才命他二人站远些,也不知哪去儿了。
“小美人在找谁?”那人又想摸她的脸。东云扭头避开,斜看他叫人恶心的脸,今儿终于明白什么叫□□。
“她在找我。”这嗓音清亮动人,却是主子分开人群走近来。
那登徒子望着主子呆了呆,一时忘了抓牢她,东云便挣脱了跑回主子身边。主子安抚地瞧她一眼,握住她的手,才眯起眼看向那人道:“你对我妹子做了什么?”声音不大,却隐有肃杀之气。
那人似全没了刚才色迷心窍的胆子,结巴道:“我、我……”
主子踏前一步,睨着他问:“你是在旗的吧,哪家的?”
第38章 东云番三(1/2),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