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偶尔的魂不守舍并不妨碍做事,但她还是迫着自己不去想傅桓。日子长了,东云心里平静起来,晚上也很少流泪了,只希望夜夜无梦。
一日,寅卯交时,似乎听见外头有动静,她一向睡得警醒,披衣而起,也不点灯,从半开的窗子望出去,却见裹着斗篷的大小姐刚推门进了房里。她立刻明白她是彻夜未归!她昨晚去了哪儿?早约了十三爷,多半是赴约去了……
想到这层,朦胧的睡意便被惊得无影无踪。东云打小在钱家做下人,大伙儿一度认定她是要被大少爷收房的,妈妈们闲暇时常跟她咬耳朵,所以她年纪虽小,但对男女之事,也知道得八九不离十。别说大小姐跟十四爷有婚约的,即便没有,也不能不守男女大防。
眼见十四爷那儿聘礼到了,李家的嫁妆也备好了,大小姐却还气定神闲,她便思忖,大约是她想岔了吧。
大小姐要出阁了,东云随着送嫁妆的队伍提前一天到贝子府。穿过一道道门,挑夫们最后将嫁妆放在院前的甬道上,内院只有太监和妇差才能进入。嬷嬷们带着她铺陈新房,挂起灿若云霞的织锦帘幔,炕上铺上绣着百子嬉戏的被褥,将陪嫁的金玉器皿古董摆设都安放好。总之屋子要从里到外都显喜气、富贵。以后这就是大小姐的闺房了,但她是肯定不喜欢这样的,东云估摸着那些东西大多得收起来。
按规矩,今儿晚上东云不能睡,得在新房外守着。十四爷身边的傅太监叫人给她在廊下搭了张躺椅,准备了御寒的毛毡和棉被。另外还差了一个名唤由儿的小丫鬟来陪伴。“姐姐,吃碗茶解解乏。”由儿只比东云小数月,性子天真可爱。
东云谢过,接了茶碗,便听这小丫头问:“姐姐,新福晋性子如何?”
她回道:“小姐喜静,其实挺和气,待下人是顶好的。”
由儿“哦”了一声,放下心来,托腮又问:“嗯,福晋长得好看吗?”
东云笑道:“自然好看,你见着就知道了。”
“其实看姐姐就知道,比姐姐还好看的话,不知多俊呢!”由儿接了她喝完的茶碗,端着下去了。
东云失笑,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心道,我哪能比啊!
满人迎亲都在入夜之后,婚仪倒简单,也没人闹洞房。东云服侍大小姐卸了脸上的妆除下冠帽,便退出了新房。
以后在小姐,不,福晋房里服侍的由儿与柳穗还候在门口。傅有荣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她们三个至院墙下,轻道:“今儿都累了,回房歇着去吧。”
“傅谙达,我们不守着,万一主子有事召唤……”东云问。
“姑娘快别这么叫,直唤我名字就行了。”傅有荣笑道,“今儿晚上我看主子们准没什么事儿,再说这儿有我呢,你们都睡去吧。”
既然他这么说,东云几个就各自回了房。昨晚没合眼,东云几乎一沾床就睡着。第二天,寅时两刻准时醒来,收拾完毕,向由儿道:“待会儿你伺候福晋穿衣吧。”
“我?行么?”由儿讶道。
东云帮她系好头绳,笑道:“怎么不行?今后还不是常要做啊。不用怕,福晋性子好着呢。”
由儿便笑着应了。
傅有荣在主子房外叫起,听见爷轻微的回应,便带头进了屋里。小太监为爷摆好鞋,傅有荣将中衣抖开,等爷坐起就帮他披上。由儿还有些慌,东云轻推了她一下,她便上前扶福晋起身。新福晋显然没睡醒,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东云深吸了口气,撩起床帘,探身收拾被褥。炕床上一片凌乱,她拉开艳红的锦被,定睛看去,却没在乳白的床褥上发现其他触目的颜色,她瞬间僵住了。不过这不是发呆的时候,她一早有了准备,闭了闭眼忍受指尖瞬间的刺痛,将被单卷起。
柳穗将脸盆放在架上,过来接她手中的被单,见她不放,便轻扯了扯。东云附在她耳边道:“我来,你伺候福晋梳头。”说着将东西拿出屋去,搁到盆里。表面上是过得去了,可这种事,最清楚的莫过于主子爷。
东云洗了手又进屋去,心惊胆颤地看十四爷脸色。只见他走到主子身边,轻轻将她搂在怀中,柔声道:“要是困,多睡会儿也成……”说着还在福晋脸侧亲吻。看他们如此,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傅有荣似乎见怪不怪,柳穗、由儿她们却都愣了,傅有荣推了推由儿,向大伙使了个眼色,她们才又各自做手上的活儿。
直到送爷出了门,东云还觉得双腿打颤,心道,这关算是过了……却见他去而复返,吓得她差点惊叫出声。他从背后抱住主子,低声说着亲热话,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出了屋。虽说新婚头一天难免缠绵,可这位爷对主子那心疼劲儿,怕是说出去也没人信。看着尚睡眼朦胧的主子,她心想,主子是有福的。这关过得不明不白,她也不想钻那牛角尖,没事儿那是最好的。
(二)
“东云姐姐,快点儿。”由儿一边小跑一边催促。
东云加紧了几步,道:“这么急做什么?难道还能漏了谁的份儿?”
由儿拉着她疾走,边还解释道:“先去的能领到制钱,晚去的铜钱发完了,就只能领银子了。”
东云闻言了然,也半跑起来跟住由儿。今天是她进贝子府后第一次领月例,听说可以拿到八百文,比在李家还少了一百文。朝廷虽规定一千文兑一两银子,但市面上钱贵银贱,八百文制钱可比八钱银子值多了。
账房的跨院里挤了一二十人,都是来领月钱的下人,也不排队,闹哄哄地挤在账房的窗台下。由儿携着东云的手挤到人堆里,直往里头钻。那派月钱的小伙计倒认得由儿,将她的份例发了以后,又问东云:“这位姑娘是哪个院的,叫什么?”由儿笑呵呵地替东云答了,伙计便递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道:“这是你的八百文,拿好,在这儿画个押。”东云手指蘸了蘸印泥,在画押本上留下个红指印,便打算与由儿相携离开。却听有人道:“怎么她们能先领,我们倒要等在后头。这新人进了府,也不能坏了规矩。”
东云转头看,见是嫡福晋房里的大丫头芳哥,便也不好得罪,只装作没听见,拉着由儿就想走。却被芳哥等几个丫鬟堵在窗下。小伙计见状,忙打圆场道:“姐姐别生气,现在就给您办。”
芳哥柳眉一竖,道:“我急什么,大伙儿可不都等着么?只不过看有的人加塞儿,替大家伙生气。”
东云捧着手里的钱袋,又不好还回去,受她这一番冷嘲热讽,回嘴也不是,走也走不得,十分难堪。贝子府一等丫鬟只有三人,嫡福晋房里就有两个,这芳哥便是其中之一。而东云年纪小,又因刚进府,所以管事给了个二等头衔,跟柳穗一样,也算是说得过去了。她心里明白,芳哥虽高她一等,也只是个下人而已,敢在此挤兑她,不过欺她年幼新进,另外一层大概是仗着正房的威势,想给她些厉害瞧。
东云倒还没什么,由儿气得脸色发白,刚想上去理论,却被东云拉住。这时,账房的管事出来打圆场:“芳姑娘别动气,这回是我们疏忽,你看大伙挤的……我也知道各位都忙,下回一定安排好,不耽误各房的事儿,您看怎么样?”
芳哥哪肯罢休,嗤笑一声又要发作,却被忽然出现在院内的傅有荣打断:“我说你们都杵这儿干吗呢,该干吗干吗去,爷可就在隔壁院……”
还没等他说完,十四爷的身影就出现在院门口,只见他背着手跨进门来,抬头扫了眼众人,道:“哟嗬,真热闹!这是做什么呢?”
管事迎上去笑回道:“回爷的话,账房正在派这月的月钱。”
十四爷点了点头,问道:“各房的月例都送过去了?”
管事哈着腰答:“各位主子的例银昨儿就送去各房了,今儿开始才知会下人们来领。”
十四爷挥了挥手道:“那就继续吧。”
傅有荣向那管事比手势,他会意赶紧撵着众人去窗下,重又开始派钱。芳哥这会儿连先也不想占了,排在人堆里,啥时轮到啥时算。
十四爷发现东云也站在那儿,讶道:“你也在啊。”
东云不料他认得自己,忙请了安,而后垂头侍立。
傅有荣为爷拂拭了石凳,他坐下之后,向她招手:“过来过来。”东云依命趋近,他便问,“月钱拿到了?”东云点头答是,他又问:“得了多少?我瞧瞧。”说着伸出手来。她便奉上钱袋,在他拿手上掂量的时候,低声答道:“回爷的话,奴婢的月钱是八百文。”
“唔,重是挺重。”十四爷将钱袋抛了两抛,却让傅有荣召那管事到跟前,指着东云吩咐道,“这点儿铜板,小丫头吃些零嘴就没了,每月多给她一份。”
管事躬身答应了,当场就让伙计再取出八百文来,交与东云。爷将钱袋也抛还给她,问道:“你家主子呢?这会儿还午睡吧?”
东云答道:“回爷的话,主子睡醒了,正开弓练箭呢。”
十四爷唇角上勾,脸上笑意浓起来,一扣石桌站起,道:“瞧瞧去。”说完转身便走,傅有荣赶紧跟上。东云与由儿互看一眼,提起袍摆半跑着也跟上去。
东云加了一倍月例,烦恼却不比高兴少。那日之后,下人们中便有传言,说爷中意东云,迟早是要将她收房的。
第37章 东云番二(1/2),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