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魔引着张子凡从一处地道口钻出时,四下颇为寂静,借着东方微露的鱼肚白,隐约可见此处已是金陵城外一处人迹罕至的荒丘。
抬头回望,便能看见城内那片照亮半边天际的猩红。
张子凡背着依旧昏迷的李星云,只是沉默的跟着,他并不知道他们离开后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身后那场大火,却已隐约昭示了最终的结局。
镜心魔在出口处驻足,竟未立刻离去,而是蓦然转身,面向那冲天火光。
他木然凝望片刻,忽地撩起衣摆,朝着火焰燃烧的方向,深深跪拜下去。
再抬头时,他脸上已再无往日的任何谄媚之色,只剩一片悲戚,尖声泣道:“恭送大帅!”
这一声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使得其人一时只能伏在那里,肩头微微耸动,过了好久好久才能慢慢直起身。
而镜心魔起身后,竟不再看张子凡二人,只是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眼神茫然的望着前方,似乎打算就此离去。
“天罪星……”张子凡亦有几分茫然,却是忍不住开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还能如何?”
镜心魔像是才注意到他,侧过头,扫了眼张子凡背上的李星云,复而嗤笑一声,“找个地方,把这废物安置了,难道还要我教你不成?”
张子凡一愣,显然未料到镜心魔前后的态度转变会如此之大。
而后便见镜心魔再度向前走了两步,不过又马上停住,回头死死盯着李星云,压低了声音,沉郁道:“若非他这般不成器,优柔寡断,既担不起,又放不下,大帅何须行此绝路,用这等方式来了结……他若是有半分担当,有半分决断,大帅的结局,又怎会如此!”
张子凡沉默听着,他能理解镜心魔的悲痛,不过这番指责,他自然无法认同,但一时之间,却也无力在此刻争辩什么。
“不良帅……”于是张子凡顿了顿,换了个问题,“他真的死了吗?”
镜心魔不由晃了一下身体,而后回头望向那似乎小了一些的火光,声音飘忽起来:“大帅若存心隐匿于火海,凭他的修为,或许……阴阳难测。但他既已步出,心意已决……早晚而已。”
他似乎话里有话,张子凡一时没听懂,还欲再问,便见镜心魔已不再看那火,只是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冷淡道:“走吧。大帅早有安排,当今天子……容得下你们。你们一路向北,往扬州去,自会有人接应。”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欲融入渐褪的夜色。
但也就在这时,几骑自远处疾驰而至,堪堪挡在了他们前方的路径上。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面容还算端正沉静,双手环胸,目光正好落在镜心魔身上。
而张子凡看到此人,也是瞳孔骤然一缩,失声低呼:“巴尔?”
他认得这张脸,分明是当初在通文馆时,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巴尔,此人武功很高,属于礼字门下,当初与李嗣源也走得颇近。
其人此刻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更何况还身着锦衣卫的飞鱼服,周身气息与记忆中那个巴都尉迥异。
镜心魔停下脚步,瞥了三千院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一种平淡语气说道:“他不是巴尔。这位是我不良人总舵主,三千院。当初为了行事方便,借了巴尔的身份和面皮一用罢了。”
说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或许是心情实在恶劣,扯了扯嘴角,带着点自暴自弃般的意味补充道:“怎么,总舵主这是将巴尔的美娇娘,当成自家娘子使唤顺手了,连他这张面皮也舍不得换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任谁都看得出是心情郁结下的口不择言。
当初漠北大战后,太原投降,三千院不知所踪,后来萧砚不知从何处听说“巴尔”的妻子前两年生了个儿子,便特意派人照料了一番,再之后,便是三千院代表不良人献出名册归附萧砚。后者虽有袁天罡的默许乃至指示,但此刻镜心魔昏头般的将这层关系点破,气氛便顿时显得有些微妙起来。
好在三千院脸上并没什么表情,仿佛没听见他后面那句话,只是目光扫过张子凡和他背上的李星云,平静开口道:“天子要见你们。”
张子凡先是一怔,随即眼中闪过几分默然。
如果连不良人总舵主都已现身于此,并能准确找到他们的行踪,那么天子知晓一切并在此时召见,也在情理之中了。
他沉默片刻,终究只是微微颔首。
而镜心魔竟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抗拒之色:“见我?见我做什么?戏都唱完了,角儿也散了场。我如今只想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学阳叔子那般,搭个草庐隐居,了此残生。”
“你想去哪里隐居?”一个冷然的女声伴随着马蹄声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两骑快速接近,勒马停在不远处。
钟小葵端坐马上,一身飞鱼服衬得她身形娇小却气势逼人。石瑶跟在她身侧,默然垂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如同晨光下的一尊玉雕。
而前者目光冷厉,扫过镜心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相召,是恩典,亦是钧旨。你不敢去,是想学徐温那般觅船出海吗?还是觉得,这四海之内,真有天子目光不及之处,容你躲藏?”
镜心魔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三千院,又看向完全看不出什么心思的石瑶,终究是颓然泄了口气。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呵……罢了,罢了。带路吧。”
…
当此之时,天色已是将明未明,东方天际透出一抹鱼肚白,映衬着金陵城头猎猎作响的旗帜。
城楼之上,风更大,吹得人衣袂翻飞。
萧砚负手立于墙垛之前,俯瞰着这座六朝古都,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阳叔子和假李已被带上城楼,由几名锦衣卫看守着。
阳叔子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亦是望着远处宫城已被扑灭的大火残烟失神。
随即,他见到萧砚转过身,便上前几步,深深一揖:
“陛下,草民有一不请之言。若非当年,草民在安乐阁多事,执意点破陛下身份,强推陛下至台前,与不良帅正面相抗……或许,这天下的纷争,早已平息,江淮百姓,亦可少受这许多刀兵之苦。一切祸端,皆始于草民当年一念之差。故,草民……无颜苟活,但求一死,以赎罪愆。”
萧砚并未应声,只是微微侧首,瞥了一眼蜷缩在角落的假李。
其人身上的赭黄袍子当下已然沾满尘土与不知是血还是水的污渍,皱巴巴的裹缠在身上,与乞儿无异。
而假李脸色惨白,只是眼神空洞的望着身前的地面,对阳叔子的话,乃至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唯有嘴唇在不断无意识张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无人能懂,状若痴傻。
而阳叔子一揖不起,萧砚也无意理会不提,没过多久,便见钟小葵、三千院引着张子凡,以及镜心魔和石瑶登上望楼。
阳叔子下意识闻声抬头,目光越过当先的几人,一眼就看到了张子凡背上的李星云。
他心下一沉,下意识踏前半步,想说些什么,似乎唯恐萧砚下一刻就会下令处置李星云。不过,他终究只是一叹,缓缓垂下了头,肩膀似乎也垮了下去。
旋即,便听萧砚的声音淡漠响起,“弄醒他。”
三千院依言上前,只是在李星云颈后某处穴道迅捷一点,随即,只见李星云微微一颤,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眼皮挣扎了几下,缓缓睁开。
他的视线刚开始还有些涣散,下意识环顾,却是一眼就看见了阳叔子。
“师父?!”李星云几乎是立刻挣扎起来,“我……”
第539章 余烬(1/2),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