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凡连忙用力扶住他,低声道:“李兄,小心。”
而阳叔子看到徒弟醒来,竟然并无太多激动,只是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冷静,不要妄动。
不过这番动静,却使得假李猛然抬头,他死死看着李星云,好像瞬间神智清醒了过来,不过因为经脉尽碎,他也只能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李星云:
“是你!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为了你这废物铺路,他怎么会死!他怎么可能会死!”
萧砚看着尚还有些茫然的李星云,瞥了假李一眼:“袁天罡临去前,对朕喊出那句‘可是来为你十弟收尸’,你竟不明白他的意思?”
此言一出,莫说是疯癫的假李僵在原地,刚刚醒转的李星云亦是浑身剧震,便是连阳叔子都愣住。一时之间,城楼上所有人都几乎同时望向萧砚,各自惊愕不解。
而萧砚也不看他们,只是斜睨了下垂眸不语的石瑶,复而一点旁边也瞬间愣住然后脸色变幻不定的镜心魔:“你来说。”
镜心魔没料到自己会被天子突然一点,或者说更没料到萧砚会知道此间隐秘,身体下意识一颤。
但他抬头迎上萧砚的目光后,却只能嘴唇哆嗦了一下,又看了看状若疯狂的假李和一脸茫然的李星云,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像是认命般,指了指假李,叹气道:
“天子明鉴,他…确非无名无姓之孤,实乃昭宗皇帝血脉,生母……乃宫中一位宫女。”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瞥了下萧砚的身影,终究没敢说出当年是皇后派人弄死假李生母的宫闱秘辛,只是道,“按照年龄排序,他才是昭宗第十子,李星云,当为昭宗十一子,实为亲兄弟,皆是天家血脉……”
这番话带来的效果完全不亚于一道惊雷在城楼上炸响,震得除却萧砚和石瑶外每个人都仿若地动山摇,耳朵嗡嗡的。
假李瞬间怔住,脸上一时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谬的茫然。
他看看镜心魔,又看看萧砚,最后目光死死落在李星云身上,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身体开始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李星云也彻底愣住了,他怔怔看着假李,又猛地转向萧砚,脸上血色尽褪。
兄弟?
这个对他恨之入骨的人,竟然是与他同父的兄弟?
一时间,过往种种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飞旋,一切好像都在此刻都有了一个荒谬却又合理的解释。他遂喃喃低语:“原来如此……”
城楼死寂,唯有风声呼啸,掠过众人僵硬的身形。
而萧砚看着又哭又笑、情绪失控的假李,语气依旧淡漠:“袁天罡临死前,亲手废了你全身经脉,让你武功尽失,形同废人,便是在向朕表明态度,为你换取一线生机。他愿以一己之死,背负起这分裂江山的全部罪责,消弭可能如太宗朝玄武门之祸般的兄弟相残。这份情,朕承了。所以,你可以活。”
不待假李回话,或者萧砚也压根没想过假李能说些什么可以让他满意的话,只是又看向李星云。
而李星云迎着萧砚的目光,也没有什么犹豫,便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生,亦不敢脏了天子的刀,让天子背负污名。愿领囚禁之刑,于此残生,再不问世事,只求……天子能宽宥他人。”
萧砚闻言,却轻轻笑了一声:“囚禁你?”
他见阳叔子和李星云一并望来,便摇了摇头,“若朕治理这天下,还需要靠着幽禁自己的兄弟来稳固江山,担心百姓因你而人心浮动,社稷因你之名而动摇倾覆……那只能说明,民心不在朕,德政未施于民。这般天下,纵使将你囚禁至死,又有何用?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他只是随口道:“不仅于此,朕还会保留你们的宗室身份。李星云,你可以继续游历你的江湖,悬壶济世,体察民间疾苦。但朕要你每半年写一封书信,直奏于朕,言你所见所闻,地方吏治清浊,民生利弊。但在这之前,我要你和他……”
萧砚用下巴点了点假李,道:“朕要你们二人,无论用什么方法,需代朕去请一个人出山。”
此言一出,不说他人如何,假李却是不由自主的猛然抬头,俨然是难以置信至极,又狰狞激动至极,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萧砚平静无波的表情,终究只是死死攥着拳,瞥了下李星云,低下头去。
李星云也不多问,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拱手沉声道:“臣弟……领旨。”
萧砚便不再搭理他们,只是又看向张子凡,“张子凡,你辅佐李星云时日不短,熟悉江南事务,且与天师府亦有渊源。朕着你入国子监,日后自有任用。”
张子凡心下一惊,不过马上就情知萧砚此举多少有看在张玄陵夫妇情面上的考量,遂只是压下心中波澜,躬身行礼:“罪臣……遵旨。”
萧砚这才转向阳叔子,又淡漠扫了一眼始终垂眸不语的石瑶:
“阳叔子,你们与袁天罡,不惜以性命为注,在朕面前演这一场拙劣的戏码,难道就以为,能逼朕就范,非得留下他二人的性命不可?”
石瑶闻言,当即咬着下唇便要下拜。
而萧砚却不等他们回答,只是冷笑一声:
“阳叔子,你这一生,最大的错处,并非在安乐阁多嘴,而是过于自私。你口口声声悬壶济世,心怀天下,然则你真正念兹在兹,甚至不惜赔上性命的,不过一个李星云而已。你的眼界,你的格局,终究困于这师徒私情,跳不出去。所以,朕要你化名行走四方,编纂医书,广济世人。让你去看看,这天下之大,疾苦之多,让你那‘济世’之心,能真正落于实处,而非只系于一人之身。”
阳叔子苦笑了下,完全没有反驳的念头,也再不言死,只是哑声道:“草民……谨遵陛下教诲。”
“都下去吧。”
萧砚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仿佛这些决断于他而言,不过信手为之。
但就在这时,镜心魔忽然再次上前,双膝跪地,复而从怀中取出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书册,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萧砚垂眸扫去,便见那书册的封面上,是《乙巳占》三字。
“陛下,此书,乃李淳风遗物。大帅……袁天罡遗命,本应交由李星云继承,用以延续。然……草民私心观之,李星云,乃至这假李,格局有限,皆不配承此衣钵,窥此天机。草民本欲携此书隐遁山林,使之就此埋没,也算……全了草民一点私心。”
说到这里,镜心魔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对上了萧砚的眼睛,情绪难以平息道:“然,今日目睹一切,观陛下气度胸襟,所思所虑,草民以为,此物……或许在陛下手中,方能物尽其用,即便只是聊备一格。草民,愿献与陛下。”
萧砚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本所谓《乙巳占》,好笑的随手拿了起来,然后翻动了两页,然后转手就递给了身旁的钟小葵:“转交给侯卿吧。”
镜心魔怔怔看着,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叩首下去。
旋即,众人心思各异的依次退下。
但过了一会儿,钟小葵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物,走到萧砚身边,低声道:“大家,火势已被卫国公以蛊术控制,但主殿焚毁大半。清理火场后…臣隔绝内外,简略搜寻了下,未发现……尸骸。只寻得此物。”
她双手奉上一块被烈火灼烧得严重变形的青铜面具。
萧砚沉默了很久,久到东方的天际那抹鱼肚白渐渐被初升的朝霞染上了一层金红的暖意,映照着他看不出情绪的侧脸。
“陛下,是否要让锦衣卫于各方……”钟小葵遂犹豫出声。
但最终只闻萧砚轻轻吁出了一口气:
“死在哪里不好。”
“一场大火,毁了朕一座大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