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及袁天罡所言,全场骤然死寂,所有人的目光便尽数都聚焦于萧砚身上。
萧砚的视线在假李身上短暂停留了下,随即轻轻一夹马腹,坐骑便再度向前踱了几步,马蹄敲击在青石板上,声音在夜色中传得极远。
“袁天罡,朕来此,可不是来看你演戏,更不是来给谁收尸的。朕只问你,费尽周折,布下此局,如今此言,是执意要当这霍乱天下三百载,今又欲焚宫挟质的乱臣贼子否?”
“乱臣贼子?哈哈哈——”
袁天罡发出一声长笑,旋即随手将提在手中的假李如同丢弃一件再无价值的物事般甩开,假李踉跄落地,被阳叔子一把扶住。
“天子既已御驾亲临,这个废物,便还予你李唐就是了!”
而袁天罡看也未看假李,只是负手于后,缓步走下第一层台阶。
不过就在他脚步移动的瞬间,便闻肃立的军阵中立即响起一片金铁之声。
李茂贞眼神骤然锐利,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一紧。
而无需他出声号令,前排的重甲步兵已然齐步踏前,盾牌顿地,汇成一声闷雷,其后的持戈甲士亦随即齐刷刷放平长戈,在火光下汇成一片寒光浪潮。最后的弩手则尽数抬臂,机括轻响,箭镞斜举,尽数指着高阶上那个孤零零的蓝色身影。
千军万马,因一人而动。
然而立于阵前的萧砚头也不回,只是随意抬手,在空中虚按。
瞬息之间,前进的脚步定住,平举的长戈收回,弩手垂臂。所有的骚动和声响戛然而止,一瞬间腾起的肃杀之气,便被这随意的一个手势,轻而易举的按捺下去。
令行禁止,莫敢不从。
不过袁天罡好似对此恍若未觉,径直走下十余级台阶,直至平台中段方才停下,与马上的萧砚遥遥相对。
“三百载光阴,本帅为太宗皇帝持刀,看尽兴衰。然李氏子孙,何其不肖。”
他昂首,面具反射着光,对着萧砚。
“天子言本帅霍乱天下三百载……那今日,便请天子听一听,本帅这三百年,究竟是为何而乱。
永徽六年,本帅推动‘废王立武’,扶持武媚娘掌权。只因那时关陇门阀尾大不掉,帝王权柄受限。唯有借女主临朝之手,方能打破旧日格局,让后世子孙明白,守业之难,更甚创业,帝王之心,不可假手于人。武周代唐,看似乾坤颠倒,实乃天道循环,亦是破局所需。李淳风算出‘武代李兴’,本帅便顺其势而导之。破而后立,方有后来的开元盛世。此乱,谓之破君。”
他微微侧身,负手仰望墨色苍穹。
“开元之际,玄宗励精政治,几致太平,何其盛也。他本可成为我大唐万年之主,后世楷模。然其晚年,沉迷于一女子,宴安鸩毒,废弛朝纲,府卫崩坏,边镇坐大。穷尽天下之物力,难填其一人之私欲。盛唐气象,自此由盛转衰,一去不返。”
萧砚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袁天罡遂继续道:
“安禄山、史思明,不过边陲毛贼,其势初起时,本帅若愿,翻手可灭。然贼本何在?祸起萧墙,在于君王之心已弛!为天下计,为李唐万世计,本帅不得不借安史之手,在马嵬坡,断了李隆基的念想。只可惜,本帅未曾料到,时至彼时,李隆基竟仍然密旨不良人,将那女子的尸身安置于长生殿地宫,还以求复生之妄念……无可救药。天不遂人愿,此乱最终波及太广,虽非本帅初衷,却也足以让后世帝王警醒,‘怠政者,必亡!’此乱,谓之醒君。
至于乾符年间,黄巢举事。本帅解散不良人,任其流寇攻破长安。非是本帅无力阻止,而是想看看,僖宗皇帝,是否还有能力挽此狂澜。若他连此等流寇之乱都无法平息,这摇摇欲坠的李唐,还有何中兴之望?藩镇割据,尾大不掉,非刮骨疗毒之猛药不可医。以暴制暴,有时亦是彰显帝王手段,锤炼君王心志的必经之路。此乱,谓之炼君。”
袁天罡说到这里,视线便骤然收回,压在萧砚身上。
“本帅三百年所为,桩桩件件,皆是为了李唐江山能传续万世。但请问天子。经此三乱,李氏子孙,可有一人真正堪破?可有一人励精图治,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他不待萧砚回答,便自问自答,语气愈发激烈:
“武周之后,李显、李旦,何其庸懦。开元之后,李亨困守灵武,志气已衰;李豫、李适,皆受制于家奴藩镇,苟安度日。宪宗稍振,然昙花一现,其后穆、敬、文、武,一代不如一代。至若懿、僖、昭……哈哈,哈哈哈……”
他发出一连串冷笑:“天子!你告诉本帅,这一代代,这一个个,他们可曾有一人,对得起太宗皇帝的赫赫武功?可曾有一人,对得起本帅这三百年的呕心沥血,这三百年的……不择手段!天子今日说本帅是乱臣贼子……”
袁天罡张开双臂,旧袍在风中鼓荡,“那本帅便是这霍乱天下三百载的贼!盛世太远,人心腐了,合该用血洗一洗。本帅若不亲手挑起这二唐并立之局,天子又何知天下来之不易,当如何珍惜?!”
广场上只有风掠过旗帜的猎猎作响,由于袁天罡将声音只拘于方寸之间,故万军之前,无数兵士虽屏息凝神,却无人得闻这番三百年的自白。
而萧砚无波无澜,直到袁天罡话音落下,余音仍在空气中震颤,他才轻嗤一声:“你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但你问错了人,也问错了方向。”
他微微前倾身体,抚着坐骑温热的脖颈。
“你将这三百年兴衰,李氏子孙是否成器,视为你功过成败的唯一标尺。袁天罡,这便是你最大的迷障。你问他们可有一人对得起太宗皇帝,可有一人对得起你这三百年心血……”
萧砚摇了摇头,“他们为何要对得起你?这天下,这苍生,又为何要为你一人的执念,付出如此代价?
你只看到了龙椅上换来换去的人,只计较他们是否符合你心中‘明君’的尺规。你可曾低下头,看一看被你用来‘破君’、‘醒君’、‘炼君’的万千黎庶?
武周代唐,权力更迭,朝堂血雨腥风,牵连者何止万千?安史之乱,烽火遍及九州,生灵涂炭四个字,难道只是史书上一句轻飘飘的记载?黄巢攻破长安,群雄并起……是,你或许觉得,这些是必要的阵痛,是为了锤炼出你理想中的君王。
但那些死在乱军之中的平民,那些易子而食的百姓,那些流离失所的孤儿寡母……他们可愿意用身家性命,来为你验证这个答案?来成全你这份对李唐的‘忠心’?
你执着于追问李氏子孙为何不成器,为何扶不起。却从未想过,或许这世间,本就不该将亿兆生灵的祸福,系于一人之身,系于一姓之兴衰。
你所维护的,自始至终,都只是‘李唐’这两个字。而你视作棋子和代价的,才是真正的‘天下’。
袁天罡,你活了三百载,守护了一个空名三百年,也……乱了一个真正的天下三百年。”
袁天罡闻言,默然伫立,久久无言,仿佛在细细咀嚼这番话中滋味。
而似乎也无需他有所回应,因为就在这时,便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只见石瑶策马从军阵侧翼奔出,直至萧砚马侧方才勒住缰绳。她翻身下马,对着萧砚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随即转身,面向全场,声音远远传开。
“陛下!不良人天佑星石瑶,有本启奏!”
她未去看袁天罡,只朗声道:
“天下二唐并立之局,江南伪帝僭号,致使战火重燃,百姓流离,皆因袁天罡与阳叔子为一己之私,罔顾天下苍生,强行扶持李星云所致!李星云本人亦是被其师与其逼迫,方至今日!不良人上下,此前多为其所蒙蔽,不明真相,助纣为虐!
然则,天子神武,王师浩荡,吊民伐罪,澄清玉宇。我不良人中有识之士,早已看清袁天罡倒行逆施,祸国殃民之心!今迷途知返,愿弃暗投明,效忠天子,以赎前罪!故——”
她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尖指天,厉声高呼:“不良人何在!”
“在!”
便见殿阶上下,所有身着不良人服饰的身影,无论是之前肃立于袁天罡身后的,还是那些刚刚涌入大殿泼洒火油的,此刻俱皆齐刷刷转身,面向萧砚的方向,轰然跪倒。
“参见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滚滚,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广场,其声势甚至一度压过了方才的千军万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刚刚挣扎着推开阳叔子的假李一下愣在原地。
他错愕满面,看看跪倒一片的不良人,又看看孤立于台阶上的袁天罡,再看看一旁面色平静的阳叔子,仿佛一瞬间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不是要代替李星云去死吗?
假李脑中一片混乱。
而就在这时,一直静立一旁的阳叔子闻及石瑶所言,却是恼羞成怒般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假李身侧。他出手如电,一把扣住了假李的脉门和肩头,将其牢牢制住,动弹不得。
阳叔子制住假李,手指石瑶怒声道:“石瑶,汝竟敢背弃大帅!尔等休要胡说八道,我阳叔子的徒弟,本就是真龙!”
这话语更是火上浇油,将现场本就混乱的局面愈加诡异,大殿前的将士们互相顾盼,而李茂贞则丹凤眼虚掩。
第538章 收官(1/2),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