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假李被阳叔子挟持着,脸上却是毫无血色,眼神空洞,仿佛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跪伏在地的不良人中,李嗣骁突然暴起,身形如电,一掌拍向阳叔子后心,掌风凌厉,显是蓄势已久。
阳叔子似乎猝不及防,或者说本就未运足功力抵抗,闷哼一声,被这一掌结结实实拍中,向前踉跄几步,松开了对假李的钳制。
李嗣骁趁机一把拉过假李,将其护在身后,同时又有十余名不良人迅速起身,围拢过来,将假李护在中心,刀剑出鞘,与阳叔子形成了对峙之势。
但萧砚端坐马上,却自始至终都未对身前这场戏码投去分毫关注。
他只是眯眼看着袁天罡,道:“朕知你心意。以你之死,换他二人之生,顺便替朕除去你这所谓的‘心腹大患’……听起来,似乎很公平?”
袁天罡静立台阶,对于身后的跪拜、挟持、内讧,仿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只是平静回道:“陛下若觉不妥,不允此议,亦无不可。帝王之道,生杀予夺,本帅本无资格置喙。”
萧砚脸上露出一道似笑非笑的神情,而后一字一顿的问道:“只是,是谁告诉你,你是朕的心腹大患了?”
一句话,让袁天罡的双眸微凝。
便见萧砚微微前倾身体,视线压在袁天罡的青铜面具上。
“你活着,执掌不良人三百年,布局天下,朕尚且不惧,挥师南下,扫平六合。难道你死了,朕反而要因此而高枕无忧?袁天罡,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也太看不起朕,更看不起这天下了!
你口口声声三百年功业,心心念念的,到了最后,却只是这两个人的生死存亡?甚至不惜用这种方式,来替朕抉择,来成全你自以为的大义?
你以为你是在成全什么?牺牲什么?”
萧砚忍不住冷笑,“朕告诉你,朕治世,容得下这万里江山,兆民百姓,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李星云,一个假李?朕的天下,朕的法度,自有裁断。何须靠你袁天罡的死,来换取一个所谓‘清白’的开局?朕需要吗?”
袁天罡沉默了片刻,面具之下,只有声音依旧平稳传来:“陛下胸襟广阔,自然能容。然,僭号称帝,分裂江山,此乃十恶不赦之首罪。国法昭昭,天下瞩目。罪名,终需有人承担。如此,方能警示后人,方能彻底了结这三百年的恩怨纠葛。”
“你还是没听懂朕的意思。”萧砚轻轻吐出一口气,“朕并非在与你讨论容不容,亦非在与你商议谁该顶罪。这什么狗屁三百年的霍乱,更是过往云烟。”
言及此处,他目如寒星,语气也骤然变得无比凌厉:“朕之意,是你袁天罡活了三百载,直到此刻,竟然仍不知自己真正错在何处!”
“三百年乱世,百姓流离,白骨蔽野,你轻描淡写,归咎于帝王失德,归咎于天道循环,却唯独不谈你自身之过。你不反思自身执念之谬,反倒以为一死、一身之骂名,便可将这累累罪孽轻易勾销?汝之过错,又岂是一死真的便可偿清、便可勾销的!”
袁天罡在萧砚的话语中,明显微微震动了一下。
而他沉默了更久,才沙哑开口道:
“那依天子之言,此前三百载,帝王失度,天下崩坏,若不一错再错,竭力维持,当何解?此后三百载,若社稷倾颓,江山崩坏,若不以此非常手段,拨乱反正……又当何解?”
萧砚看着他,冷笑依旧,只是一字一句道:
“无他。”
“李可亡,唐,亦可亡。如此而已。”
袁天罡猛地抬起头,然后便瞬间愣住,他像是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话。
这句话太过大逆不道,太过惊世骇俗,甚至很难将它与一位刚刚再造大唐的帝王相联系起来。
不仅袁天罡身形微不可察的一震,连他身后台阶上的阳叔子,乃至肃立在旁的石瑶,都程度不一的露出了极度震惊的神色。
而袁天罡怔怔站在那里,许久之后,却是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笑声起初很轻,渐渐变大,这笑声不再沙哑傲岸,反而充满了无尽的萧索,有释然,有落寞,也有一种好似最终放下重负的解脱。
“……苍生为念,重写乾坤……原来如此。果然,李淳风,是本帅……大错特错。”
笑声渐歇,他整了整那身旧袍,然后,朝着马上的萧砚,双手缓缓抬起,郑重拱手,深深一揖。
“这一局,”他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难得带着几分温和,“陛下,当收官了。”
萧砚俯视着其人,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阻止的意思,只是道:“……当真要如此?”
袁天罡起身,却是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陛下可知《天官书》有言,‘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
不过随即,他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天道虽常,人心又岂甘永随其波逐流?”
“臣今日死,非为赎罪,亦非为成全谁。臣是要让这天下人,让后世所有意图祸乱江山之辈看着。此罪,唯死而已。”
“僭越称尊,分裂社稷者,纵有通天之能,三百载之功,其最终归宿,亦不过一死。此路,不通。”
语毕,他霍然转身,几乎未有留恋,只是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大殿。
不过在他即将踏入那殿门的前一刻,他袍袖却似是随意的向后一拂。一股气劲涌出,却是将那位立于台阶上,想要随他一同进入殿中的阳叔子,轻轻的推下了台阶,独自一人,没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也就在他身影消失的刹那,一点火星不知从何处弹出,落在了浸透火油的殿柱上。
“轰——”
烈焰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门窗、梁柱。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半个金陵城映照得如同白昼。
假李被李嗣骁等人护在中间,怔怔望着那吞噬了一切的大火,望着袁天罡身影消失的地方。
他脸上的狂怒、不甘、怨恨,所有的情绪,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茫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朝着火海问一句什么,或许是想问那个背影最后有没有看他一眼,但终究只是身体一晃,踉跄着跌坐在地,再也直不起身了。
李茂贞策马来到萧砚身侧,望着那几乎无法靠近的烈焰,沉默了片刻,道:“陛下,这火势……依其人之能,未必就…是否待火势稍熄,派人进去搜寻……”
萧砚望着那愈演愈烈的烈火,摇了摇头。
“不必了。”
他没有再多解释一个字,仿佛袁天罡的结局在此刻已然注定,无需再浪费任何人力与心神。
萧砚轻轻一拉缰绳,拨转马头便走,而后余光便瞥见了不远处垂首不语,身影在火光下拉得长长的石瑶。
他复又看了眼跌坐在原地,被锦衣卫持刀架住的阳叔子及一众默默垂首的不良人,随即转向李茂贞,吩咐道:
“借着这场火,去准备些纸钱,撒了吧。以祭奠此战中,所有死难的将士,与无辜受累的百姓。”
其人说完便被李茂贞和大批将佐簇拥着而去,而石瑶在听到萧砚命令的刹那,肩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很快,纸钱如雪,纷纷扬扬,被灼热的东风裹挟着卷起,与升腾的烟尘、飘飞的灰烬混杂在一起,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明明灭灭,飘向金陵城沉沉的夜空。
石瑶望着那纷扬飘落的纸钱,以及纸钱下或望大火,或仰苍穹的不良人们,怔忡许久,却是再无他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