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招手叫郭科走近点,道:“成与不成,就要看你的了。”
“我?”
“嗯,你跟你们爷求人情去。”我说。
“可是,可我……”郭科抓耳搔腮。
我撂下茶盏,道:“一来,他是你侄儿,你不出面谁出面;二来,我叫你办差事,你给我办到不要说锅,连灶底都砸穿了。还不想想怎么补过?”
郭科无话可说,低头应了声“是”。
张瑞霖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柏树下发呆,我从他背后走近,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问:“在想你娘吗?”
他点点头,垂下脸看地上。这孩子,大部分时候都异常安静。
我道:“你娘回南方去了。以后你就跟着我住,好么?”
以为他会追问哭闹,谁知他只是看着我想了一会儿,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虽然讶异,想好的话还是继续说下去:“你跟我姓,我给你改个名字,叫‘李南’,木子李,南北的南。”
他还是点头,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虽然不甚美观,但还是看得出“李南”这两个字的构架。他抬头望我,我摸着他的头顶笑道:“对,就是这么写。你娘教你识字的?”
他终于开口:“嗯,娘教的。有时在地上写,有时蘸水在桌上练,写错了,娘会打我。”
“你娘很疼你。”我说。
“娘以前对我说,她要是不在,我也一定要好好听话。福晋,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他眼里含着泪,却不敢让它掉下来。他虽然不知道母亲已经过世,但大概也已经明白她以后不能再照顾他。
“嗯。”我扶他站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他看到我的脸色,立刻改口道,“李南。”
“如果有人问起你娘在哪,你怎么说?”
“我娘回南方了。福晋,对不对?”他偏着头问。
我捏了捏他的脸颊,道:“你以后叫我姑姑。”
十四晚上回来,便跟我说:“郭科那小子,求我帮他堂侄子谋个庄头的差事。”
“哦?”我不置可否。
“他过往从不开这种口。”十四脱了马靴,换了便鞋挨到身边来,“这回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他侄子太多好处。”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回道:“我看,一定是他在人家面前夸口他家爷多有本事多有办法。如今骑虎难下,只好找你帮他圆大话了。”
十四抬了抬眉,笑道:“这小子,回头再找他算帐。”说完拿起水杯,问,“这是你的?”我点了点头,以为他会放下,哪知他凑到嘴边一饮而尽,把空杯又放到我面前,笑道,“还要。”
第二天,郭科来回话,说事成了。我也就放下心来。但,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看见十四叫了郭科进书房。跟过去后,只在门外听见十四说:“……那事先搁着。去跟你侄儿说,这事他干得不错。让他别心急,年尾,至多明年春天,总会叫他如愿。”
然后便在门口碰见郭科一脸迷惑地往外走,他对我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就出了院子。
刚要跨进门槛,谁知十四也出来了,就问:“怎么了?”
他拉着我往湖边逛,边走边说:“那个死了的庄头刘大,原来就是十哥的底下人给安插的位置。”
“那又怎样?”我问。
他低声道:“这强霸女奴逼出人命,可大可小。要闹出去,省不得给十哥添乱子。这回幸亏郭科的堂侄子瞒得好,就压下去,把这桩事化小为无,也就是了。哼,要平常也不用怕它,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出点纰漏!”
发现事情没出茬子,我就松了口气,只是有些疑惑地问:“什么节骨眼?”
十四张了张口,还没等说出话来,就听远处一个尖细的声音道:“皇上您瞧,十四爷他们在那儿呢。”
我们连忙转身,便见皇帝由侍卫和太监簇拥着往这儿过来了,身旁还带着几个传教士模样的人,里面赫然有许久不见的穆神父。
皇帝笑道:“怪不得屋里不见人,小俩口到这里寻凉快来了。”
我跟十四连忙行礼。皇帝心情很好,抬了抬手道:“朕也就是随便逛逛。”十四看向那几个传教士,皇帝便示意魏太监代答:“这几个是新来的西洋画画人,皇上叫他们画几幅山庄景色出来瞧瞧。”
我听说是画师,便忍不住往他们捧在手里的画板多看了两眼。皇帝便问:“十四家的对画有研究?”
这问得我不知点头好还是摇头好,幸而十四代我答道:“回皇阿玛,她最近找过西洋画师给冬冬画像。”
“哦?画得几幅?朕倒想看看。”皇帝颇有兴趣地道。
“回皇上,一共画了四幅,完成的只有一幅,其余三幅还在修改润色。”我垂头答道,“等回京,便呈给皇上品评。”
皇帝捋须微笑,向穆神父道:“你问问他们,谁擅长画人像。朕想让他们给朕的孙女的画个骑马像。”
穆神父躬了躬身,便向几位画师询问。他们说的是拉丁语,大概来自不同国家,口音各异,我倒也能听得懂七八成。传教士们对自己的技艺倒是都很自信,话题一下就转去模特的配合问题。穆神父对皇帝回禀,皇帝却道:“也说给十四阿哥他们听听。”
穆神父望了我一眼,笑回道:“回皇上,这位夫人能听得懂。她曾帮臣下的一位教中兄弟翻译拉丁文书籍。”
皇帝诧异地看向我。十四笑道:“她还看得懂洋文的算术书。”皇帝“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十四又道:“对了,儿子求皇阿玛一件事,今年的秋狝儿子想带她一块儿,请皇阿玛应允。”
“朕要是不允呢?”皇帝笑问。
“那……”十四观察着他爹的脸色,又觑了我一眼,道,“儿子虽事先答应她,也只好食言了。”
皇帝接受了儿子的撒娇,微笑道:“好,朕允了,免得你大话说多了,身子日渐臃肿。”又转向我道,“十四家的马骑得不错,不知弓箭如何?”
十四马上答:“回皇阿玛,非常精准。除了气力小些,比儿子也不逊色。”哎,今天见识了什么叫吹牛不打草稿。
皇帝沉吟道:“那你们小俩口就留下陪朕过中秋吧。”
要住四五个月,冬冬会不会想我?不禁想她现在在小妹那儿有没有闹腾?就听十四对皇帝道:“能随侍皇阿玛与太后是儿子之幸。就怕回去冬冬不认阿玛额娘了。”
皇帝摇头,似是笑儿子婆妈,却道:“让四阿哥换班的时候带五格格来,朕也想瞧瞧她。”
事情就这么敲定。接下来的日子,十四白天都不见人影,只有晚上回来吃个晚饭。我一个人几乎把避暑山庄的景观都逛遍了。
六月,皇帝奉皇太后去汤泉休养几日,十五阿哥以下随行。十四这才得了空,第二天就说要预演秋狝带我出山庄打猎。出了德汇门,十四说忘了东西要回去拿,等他再出来,就不见郭科和傅有荣的影子。我问他,他像个孩子似的笑:“那俩被我甩脱了。”
我摇头笑。他便问:“你想他们跟着?”我翻身上马,道:“走吧。”
跑了快两个时辰,眼前的景致渐渐开阔,左手边是平缓起伏的山坡,右手边则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山上的云杉林一片青碧,草原却不是绿色的,各色野花像地毯般铺满整个视野。下马在花丛里漫步,粉红的是野菊花,天蓝色的是鸽子花,橘红的是野百合,藕合色的则是铃铛花,就是不知道远处满山遍野像江南油菜一样的金黄色花是什么。
十四采了一大捧带着淡淡香味的黄花塞到我怀里,道:“这是金莲花,可以入药。”
又走了一阵,终于见到一个帐篷,我想过去讨杯水喝,怕十四开口就是他的阿哥做派,便要他跟着别说话。可帐篷里出来一位蒙古大婶,我跟她连比带划,却见她始终一脸茫然。十四在身后只是笑,我拽了他一下,他才终于用蒙语跟人家说明来意。
蒙古人好客,不仅给我们装满了水袋,还请我们吃午饭。烤羊方,奶皮子,特别是羊肉汤泡莜面疙瘩,鲜美异常。我吃不惯酸辣的马奶酒,又不好拒绝主人的好意,喝了两口,剩下的都灌了十四。告辞的时候,主人不肯收我们的银子,却还一定要送我们羊肉干做干粮。我便让十四解下荷包做为回礼,主人这才欢喜地收下。
下午十四还是一直往北,我说:“这样天黑都回不去山庄了。”
十四笑道:“谁说要回去?”
我诧异地看了他两眼,便由他去。这样宽广、人烟稀少的地方,很让人舒心。放马慢悠悠地在阳光明媚的花海里走着,清风习习,竟比北京的四月还要凉爽。“扑楞楞”,花丛里飞出一只肥硕的鸟,落在几米开外,十四眼明手快,摸出一支羽箭就射了出去。捡回来一看,原来是只山鸡。
“这个是今天的头彩。晚上烤来吃。”十四绑住野鸡腿,挂在马鞍上。
我瞥了一眼道:“它要是窝着不动,谁能看得到它。”话虽如此,心里却开始盘算起这倒霉畜生身上的肉。
我以为十四认路,等明白他也是瞎转悠的时候,天已经半黑。四周一户人家也没有,不免有点担心今晚的住宿问题。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呜——”,是狼嚎!接着又是一声,“喔呜——”。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显得分外瘆人。
十四却靠过来,呲牙笑问道:“要不要跟我同乘一骑?”
我瞥了他一眼,回道:“你可怜的马跑了一整天了,你就放过它吧。”说话间,我望见前方有星星灯火,就像见到了救星,策马直奔而去。
这户人家居然是汉人,男主人以打猎为生。女主人把我们打的松鸡收拾了,加了十几朵蘑菇,整治成一好锅汤。吃过晚饭,我们说明借宿,主人便匀了一间房给我们。
马背上颠了一天,十四在被窝里却还不肯消停,凑上来又亲又啃,不得不佩服他的精力充沛。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女主人去拾松蘑,十四就和男主人去打猎。回程的时候,射到的狍子留给主人,一篮蘑菇却带着走了。
回到山庄也近傍晚了,傅有荣他们急得不行,见到我和十四,惊喜之余,不免抱怨:“哎哟,我的主子,两位祖宗!你们倒是去哪儿了?急死奴才了!”
我闭口不说话,十四就只打哈哈。
刚洗了脸,老十就火急火燎地跑来,对十四道:“老十四你可回来了!太子找了你两天了!”
十四捧着茶碗,满不在乎地问:“他找我什么事儿?”
老十从茶盘里抢过一碗水,喝干了才道:“出使土尔扈特部的人前些日子已经出发了,为借道要给那罗刹主去信,这事是不是你管?”
“我倒是想管。太子不是说他会让理藩院和礼部的主事拟定出来,不用我操心的吗?”十四道。
老十冷哼一声道:“他一定是忘了,皇阿玛问起,临时让人拼凑了一份,叫皇阿玛朱批教训了。从昨儿个起,就嚷嚷着找你问话呢!”
十四看了看我,笑道:“我会会他去。”便拉着老十出门。
掌灯之后,十四才回来。我正坐在院子里乘凉,只见他背着手一言不发地跨进院门,见到石径上给李南玩儿的皮球,大力一脚就踢飞了。
“怎么了?”我站起问道。
他不说话,走过来挽着我进屋。我对跟着的傅有荣挥挥手,示意他可以先走,这回倒见他挺乐意。见十四绷着一张脸,便问:“饿了?去吃点东西吧。”
他还是不吱声,拉我坐榻上,圈住我的腰,靠我怀里摇头。我见他鼓着腮帮子,忍不住笑,捏住他的脸皮往两边拉:“挨训了,还是又被打板子?”
他吻我的下颚,道:“只要能逗你开心,被打板子也值得。”
“你气消得挺快。”
“嗯,咽下去了。”他坐直些贴着我的脸,道,“回来见着你,就好了。”
这话听着似乎有些熟悉,却不想深思,只垂下眼道:“既然好了,明儿去把李南的皮球找回来吧。”
冬冬来的那天,我和十四在山庄外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见到长长的车马队伍出现在官道上。一辆马车在我们跟前停下,蕴秀掀起车帘,露出小妹含笑的脸。却是雍亲王下马,从小妹怀里抱出半梦半醒的冬冬。
我向冬冬招手,她却只是揉脸揉眼睛,扎好的小辫子都毛出来了。我刚想上去抱她,十四却先一步上前,从他兄长手中接过女儿。我与小妹互相挥手致意,车帘便放了。雍亲王翻身上马,冬冬不忘伸出小手,五指一张一合跟他告别,而他竟然也控马兜了一圈,笑着向她挥手。
舒嬷嬷和奶娘乘的马车跟在小妹的车后面,她们这时便下来,跟我们走着回住处。
给冬冬擦了脸,洗过手,她总算清醒了些。三个月不见,她对我们似乎有些生疏,我却忍不住,抱住她就往她粉粉嫩嫩的脸上狠亲几口。完了,就见她拧着小手,泫然欲泣地说:“妈妈不要咬我……”
这模样可太逗了!我笑道:“一定要咬。你想被妈妈咬,还是被你爹咬。”说着指了指旁边搓着手一脸期待的十四。
冬冬嘟着嘴,抬头看了看十四,又看了看我,低头想了想便扑到我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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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天的归路番外集/45029
基本上,是虐待大人和小动物的情节,诸位有兴趣的可以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