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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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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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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默了一会儿,吻着我的脸问:“明年夏天,跟我一起去热河好么?”

    “不好。”跟他去伺候他皇帝爹?还有一堆兄弟亲戚,想想都麻烦。

    他摩挲着我的手道:“热河蒙语叫‘哈仑告鲁’,汉文就是‘热河上营’的意思。那里群山怀抱,一水中流,草柔地广,风清气爽,最适合避暑消夏。郦道元在《水经注》里就有记载此地,称那河为‘濡水’,支流多热泉,故冬季无冰。因其离京师不远,又可就近安绥北疆,皇阿玛于四十一年圈定热河兴建行宫,次年破土动工。避暑山庄中有一处曲水荷香,引北山下温泉曲沼,池水碧绿清浅,遍种荷花。临水建的六角亭,是仿拟绍兴兰亭曲水流杯。”他娓娓道来,听着也颇为引人。他继续道,“不过我更喜欢北山顶上的亭子,塞外早寒,在那儿,初秋即能遥望塞罕坝上经时不化的白雪。如果我们一起去,除了赏山川水景,还能奔驰草场,哨鹿行围……明年一块去,好不好?嗯?”

    “嗯。”我眼皮快要合上,随口应道。

    只感觉他吻我的脸颊,轻道:“冬冬明年就不会离不了娘了。我们俩好好的过它一个夏天……”

    一觉还没睡够,就被东云推醒:“福晋,福晋,舅爷派人来报喜?”

    舅爷是谁?李浩?我翻了个身,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道:“报什么喜?他乡试中了吗?唔……不对,是娶媳妇了……”

    “容格格生了,是个小少爷!”东云给我披上条纱质睡衣。

    我半坐起,判断究竟刚才还是现在属于白日梦。柳穗和由儿捧了梳洗用具进来,盆水叮咚,我等凉水里绞过的毛巾抹到脸上,才清醒了些。“生了?不是还有半个月吗?”任东云给我擦身,还存着点呆气地问道。

    “是。中午开始痛,稳婆刚到,就诞下一名小少爷。”她抬起我一只胳膊,用棉帕轻轻揩拭。

    李浩那小鬼,有儿子了……我有侄子了!

    她们给我梳头的时候,我想起冬冬她爹,问:“十四呢?”

    柳穗答:“回福晋,奴婢刚才见爷去看小格格了。”

    说到他,他就会忽然冒出来,怀里还抱着冬冬,笑道:“宝贝,我们一块去恭贺冀之。”又低头逗女儿,“让冬冬也瞧瞧小弟弟,小外甥,哈哈哈!”

    等我们赶到家,一个侄儿就变成了一对——容惠生了一对双生子。爹喜不自胜,见到冬冬竟然抱起她,跟她说话:“冬冬,乖囡囡,让外公抱抱!你做姐姐了,来来,看看两个小弟弟。”

    冬冬“唔嗯”了几声,对爹眯眼笑,不过很快就对爹的帽子产生了兴趣,伸手去抓。还好李浩和奶娘抱了双胞胎出来,及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十四好像没见过孪生子似的,惊讶地道:“真的一模一样啊!”

    我睨了他一眼,心想婴儿不都长差不多,大惊小怪什么。不过这两个小家伙,个头好像比冬冬出生时还小些,大概是容惠不如我能吃。

    李浩看看儿子,向我问道:“姐,他们怎么又红又皱的?”

    这我倒是有经验,回道:“没事,养个十天半个月就白胖了。嗯,容惠小时候长得比你漂亮,像她就好了。”

    冬冬看了两个新生儿,便“妈,妈,妈”地朝我叫唤,我抱过她,她就很高兴似的拍我的肩膀。我皱眉看着她道:“得意什么?你刚生出来的时候比他们丑多了。”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懂了我的话,还是不满我的眼神语气,一扁嘴,就“哇哇”大哭起来,鼻涕眼泪口水的,止也止不住,我哄不了她,便把她塞给十四。她这一哭,吵得那对双胞胎也哭上了,三个娃儿齐声嚎啕,简直让人发疯,我赶紧让十四把冬冬弄回家。

    李浩还不适应做爹,对儿子们一点应付的办法也没有,抱着婴儿直问我:“姐,姐,怎么办?”

    我接过来摇了两摇,答道:“而今之计,是多找两个经验丰富的奶娘。”

    我正好乘容惠做月子期间多在李浩那里待着,反正十四也基本上不在家,他不回家过夜的时候,我也睡娘家。

    十四见冬冬会叫妈了,眼红得不得了,每次回来就缠着冬冬,要求她也叫爹。我看他演练成果,抱着冬冬,笑眯眯地哄道:“冬冬乖,叫‘阿玛’。”见她含着手指没反应,继续表演,“冬冬最聪明,叫‘阿玛’,叫啊。”

    冬冬对他“嘿嘿”地笑,然后就环顾左右叫“妈,妈”,要求我抱。

    十四毫不气馁,屡败屡战。不过我觉得冬冬可能不大理解‘阿玛’这个词的含意,因为当弘明来玩的时候,她抓住他的辫根叫‘阿玛’,甚至弘映也被她咬着脖子喊过,只有十四一直没成功。

    这样也让我怀疑她是不是认为‘妈妈’的意思就是棒棒糖,不过算了,反正她不会叫错人。

    李淑一直在外晃荡,没回杭州,也不来京城。秋天快结束的时候,反而是李漠到了北京。据说是为会见生意伙伴,不过我看他跟十四和他的兄弟们混得还比较多。李漠虽然以赚钱为爱好,但表面看来没什么市侩的味道,一如既往地风度翩翩,可他跟京师一般的王孙公子还是很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

    爹即将外放湖南按察使,虽是喜事,但要跟我和李浩分离,总免不了伤感记挂。冬冬快要周岁,我提前对十四说,我反对再像满月、百日一样大肆操办,不如就带冬冬去爹那里,抓完周,吃顿饭,一家人聚聚得了。十四欣然同意。不过后来李浩邀请了舅舅一家人,十四请了平郡王与婵霖表妹,再加上李漠,又成了个大规模宴席。

    爹想着小妹得来,就发了一个帖子给雍亲王,原也就是客气一番,没想到他居然回帖说“一定叨扰”,着实让人意外。

    “姐姐,好不好看?”小妹托着一对虎头小鞋,笑问道。

    虎头的部分,缎子下充了棉花,很有立体感,两边还抿了些丝线做胡须,是只很可爱的大嘴眯眼笑脸虎。“好看。”我扫了一眼她绣篮里堆满的半成品,又问,“我看你都做了七八双这么小的了,裁双尺寸大些的给冬冬吧。”李浩的双胞胎应该用兔儿鞋,这双给冬冬才合适嘛。

    她把那成品放回篮里,又拿出一副已经绣好的鞋帮和鞋底开始飞针走线:“冬冬自然有冬冬的。这些给哥哥家的大贝小贝。还有,耿格格也快要生了……”

    “谁是耿格格?”我问。

    小妹也不抬头,答道:“哦,是爷的房里人。”

    我差点没摔着冬冬,连忙抱稳了,眼睛却还睁得贼大看着一边哼歌一边做活的小妹,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她高兴。

    冬冬不满我抱得太紧,挣扎着要下地。她已经能跑能走,对行动自由充满了新鲜感,不大愿意老被人抱着搂着。我只好放下她,让她在奶娘的照管下满屋子乱晃。

    小妹忽然暂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抬头开心地对我道:“不论耿格格生下来是小阿哥还是小格格,都定了由侧福晋抚养。侧福晋说,她身子不大好,又要看顾三阿哥,怕不能周全,让我平日里帮着她照管。”

    我无言以对,呼出一口气,笑道:“刚生的孩子照顾起来不轻松,有你忙的了。你喜欢就好。”

    “嗯。”她笑着点头,却又叹气道,“我前些日子见了元寿阿哥的娘——就是那个兰其,平时都见不到自己的骨肉,因为福晋不大愿意她看元寿阿哥,爷也不怎么去她那里,怪可怜的。”

    可怜?是吧。小妹现在还算心情开朗,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李浩在这时进房来,说:“姐,我有话想跟你说。”

    小妹看看他道:“我瞧容格格和大贝小贝去。”说完逮住冬冬亲了一口,就出了屋子。

    李浩在小妹刚才的凳子上坐下,道:“姐,我庶吉士三年快满了……我想,明年求补外放的缺。”

    “你跟容惠说过了没有?”我对他突然的决定很是意外。见他摇头,便道:“跟爹还有容惠好好商量吧,岳家那边也要事先知会。其实……你不用太在意我以前的话。”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拖家带口的,离京怕也不是容易的事。

    他笑道:“姐的那些话,我以前也就是记得而已,在翰林院这一两年才越来越觉得对。这事我想好久了,决定下来,第一个想跟你说。”

    我拍拍他的肩,道:“嗯,我支持你。不过你还是要好好为容惠和孩子想想。”

    冬冬在房里玩腻了,闹着要去外面,看我不理她,就拼命抱住我的小腿,扯我的袍摆子,最后居然把我的鞋子也给拉掉了。她拿着我的鞋,左敲右砸,还要往嘴里放,奶娘阻止她,她还不乐意了,耍脾气哭闹。我只好给她穿上狐裘斗篷,戴上帽子,让奶娘带去院子里玩。

    等冬冬出去,李浩又沉默了一阵,然后道:“姐,你知不知道戴名世?”

    我听着有些耳熟,想了想回道:“嗯,看过他写的书。”

    “我跟他是同年。”李浩道,“其实在监学时就认得,只是他才高气傲,也没什么交情。”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想起跟我说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就在前两日,他被逮入监牢,只因左都御使参劾他‘狂妄不谨’。”他长叹道,“我还记得传胪那日,他高中一甲第二,进士及第,他们鼎甲三人由鼓乐仪仗前导出正阳门,跨马游街,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唉,这阵势来看,此案恐怕不能善了……”

    李浩感叹了一会儿,就出去招呼逐渐到来的客人。而我在小跨院没看到冬冬,猜她一定闹着奶娘带她去远些的地方玩,便一路寻去。

    远远看见冬冬在回廊下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奶娘追在她身后,我正待加紧步子赶上前去,就眼看她撞到一人身上。是他!我脚下犹豫,粘在原地不动。

    冬冬抓住他的袍摆站稳,“格格”笑着仰头看他。

    只见他身子一顿缓缓蹲下,握着她的两边手臂与她对视。冬冬还是笑,嘴里咕咕哝哝的,我站得远,听不清她说的什么。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有不耐烦,反而跟她“聊”上了。冬冬目前的语言能力,只是几个简单的字或叠字的单词,我不认为他们两个可以进行同一精神层面的交流对话。但不知冬冬唧咕了什么,他轻轻抚摸她戴着裘皮帽子头顶,笑了。

    冬冬侧了侧头,扑到他怀里,看起来像是友善的表现,我却知道她有别的目的,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果不其然,她立刻就有后续动作,伸手便去拽他的暖帽,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神。幸好我及时抱住她,在她得逞之前抓住她的手。冬冬笑看着我,指着他的帽子,发出“敏敏、咪咪”之类的声音。我想那海龙皮的毛色,跟敏敏没什么共同之处,大概指的是手感吧。

    我半蹲着给她抹了脸上的汗,才想起抬头看他。他已然站起,微侧着身垂手而立,静静俯视我们,目光淡然,却没带那种瘆人的冰冷。“她喜欢惹人注意。”我说。他点了点头,退了半步。这倒是意料之中的反应,除了必要的客套之外,我们之间无话可说。我牵了冬冬的手,低下头对她道:“走吧。”可她扭着挣脱了我的手,“噗”地又撞到他身上,抓着他腰带下悬的鼻烟壶不放。

    我不能也扑上去掰开她的手,只好轻拽她的胳膊,低斥道:“快松手!不然待会把你关房里不准出来。”她当然不理我,索性揪着那挂鼻烟壶的系绳躲到他身后。

    他俯下身,抱起冬冬,她则扁着嘴似乎很委屈地垂着头。他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对随侍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便将那鼻烟壶解下来递给他。他托着鼻烟壶送到冬冬面前,她这时却不敢就接,拿眼瞄我脸色。“她喜欢就给她吧。”他说着竟将它递向我。

    我吃惊地迎视他,却更加讶异地发现,他鼻梁一侧有一抹灰印,大概是冬冬刚才印上去的。几次想提醒,却始终没开口。应该不用我多嘴,他身边的人会告诉他吧。

    我强自按捺住笑意,接过那碧荷色玻璃胎画珐琅的小瓶子,握在手心,只觉触手温热。我张开双臂把冬冬抱回来,将鼻烟壶交给她,她拿到新玩意儿便开心了,抱住我的脖子不再闹别扭。我向他微微颔首,便抱着冬冬回屋了。

    冬冬玩那个鼻烟壶不到两刻钟,便砸断了壶嘴,烟粉撒出来,她还猛打了几个喷嚏。我后来让她把那个鼻烟壶的两个碎块亲手放进一个箱子,那里面都是她破坏掉的玩具,包括十三那被扯成一堆乱线的辫穗,等她将来长大了,可以仔细欣赏自己的杰作。

    吃过午饭,便进行抓周仪式。把厅堂正中的地方清空,毛毡上再铺两层毯子,放冬冬坐在中间,在她面前摆一个大木盘子,里面满满当当放着戥子、算盘、金银小元宝、书本、女红针线包、铲子勺子、印章、胭脂粉盒等等。

    不过冬冬不愿意一个人坐那儿,爬起来就摇摇晃晃地跑向我。我抱她回去,指着盘子里的东西,示意她去拿。她便“哗啦啦”地翻找起来,滚了一地的珍珠玻璃珠,最后拿着一本书往我怀里塞。我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是给我拿东西,让她挑自己喜欢的。她大约是懂了,抛下书,又去盘子里抓,可惜抓到什么就扔出去。勺子被她踢开,烧饼油果被她踩扁,水粉盒被她砸出去洒了满屋子的玫瑰香粉。当她抓起小算盘的时候,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哪知她拿着那算盘,对着楠木圆凳就是一顿猛敲,可怜那只供观赏的小小算盘,折筋断骨,算珠儿蹦了满地。

    一屋子人瞠目结舌,我也被她累得半死。正要随便塞她枚印章结束这场表演,却有小厮急乎乎地跑进来附在爹耳边说话。不一会儿,就进来两名太监,看模样像是宫里的,向所有人打千行了一礼,走到十四他们跟前道:“万岁爷传召雍亲王与十四贝子即刻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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