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玧之,这是你自找的。”
娄明言低语,蓦然偏头,封住了眼前之人的呓语。
月光下,两道身影重叠一处,化作水中倒影。
纪玧之觉得眼前的情景很熟悉,茂密的竹林苍翠欲滴,风再大些,便有大片竹叶簌簌而落,很像那些武侠话本中高手习武之处。
纪玧之很兴奋,觉得自己很快要见到什么大人物。一口气穿过了竹林,却见竹林后头是一个独立的竹屋,竹子做的栅栏细细围了两圈,只空出一条碎石道,里面有几只小鸡奔来跑去,偶尔发出几声细小的叫唤。
她竟不知,这山中还有旁人居住!待要走得更近些,却闻头顶传来凉凉一声:“你做什么?要偷鸡么?”
竹屋顶上坐了一个少年,面容白皙俊秀,两道好看的眉毛却拧在一处,看纪玧之的目光很是疏冷不善。纪玧之仰头,对于期待的高人变成了个半大小子,亦十分不满:“谁说我要偷鸡了?你看见我偷了么?”说完又觉得自己仰头答他显得很没底气,瞥了眼屋旁的竹竿架,蹭蹭蹭也上了屋顶,同少年坐在一处:“这是你家?”
少年见她动作如此迅捷,微微一愣,倒也没有真赶她下去,只道:“自然是我家。”
“你凭何证明?说不准你才是来这偷鸡的小贼!”眼见纪玧之面不改色地倒打一耙,少年挑了挑眉:“你见过我这么悠闲的小贼?偷鸡偷到房顶上来了?”
“那你见过我这么英俊的小贼?”纪玧之扬眉,看得那少年终于微微一笑:“确实长得不赖。”
那一笑如同昙花一现,美好得让人目眩。纪玧之有些发愣,只听到那少年缓缓道:“我叫宋好,你呢?”
纪玧之看着少年的眼睛,也不由露齿一笑:“纪玧之,我叫纪玧之。”
自此,纪玧之的日常中除了老爹,便多了一个名叫宋好的少年,他安静、温和,然眉宇间却又透着点点凉,最让纪玧之不解的是,他从不出竹林,而她的娘亲,不会笑也很少说话,冷漠得像一块冰。
宋好不出来,纪玧之就去找他,有时候带点自己做的糯米糕,有时候摇着老爹做的竹蜻蜓,她想看他毫无芥蒂地笑,而不是明明勾着嘴角,眼底的凉意却怎样也无法消散。
一晃六年。
这六年里,宋好知道纪玧之其实是个女孩子,知道她女扮男装去入学,知道她有个嗜酒如命的老爹,还知道哪日学堂里的老夫子又罚她站了墙角……可他不知道,纪玧之的心里藏了一个秘密,一个随着日月累积,越来越无法掩藏的秘密。
这日,老夫子晃着脑袋,描绘乌衣少年君子之风,纪玧之却对着空白宣纸默默出神,忽而又鬼使神差地提笔,一笔一划缱绻难书。
南生竹自清,北有松映雪。
飒飒入江去,皓皓天地间。
千裘兰亭倚,如玉陌上仙。
许尔同心结,公子如意焉?
盯着最后两句,纪玧之眼中微漾,悄然红了颊。
纪玧之生辰那日,向宋好递上一枚同心结,她没有告诉宋好这个同心结她打了七日,打了拆,拆了又打。课堂上随笔写下的小诗被藏在了同心结底下取代流苏挂上的小竹筒里,她千叮咛万嘱咐要宋好贴身带着,眼里的窃喜之意怎么压也压不住。
“明明是你的生辰,怎的却送了我?”宋好面色如常地接过,只笑问了一句。
纪玧之却难得地避开了宋好的目光,飞快地说了句“我明日再来”,便转身冲入了竹林。也因此,她没有看见宋好望向她背影时的目光,沉静压抑,却又透着空洞的寂寥哀伤。
而等纪玧之再次见到宋好,却只听他极其冷淡地道:“东西我弄丢了,对不起。要打要骂随你,只是,不要再来了。”
纪玧之觉着胸口似是缺了一块,凉飕飕地漏着风,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寒凉的竹扉随声合上,便再也没打开过。
许尔同心结,公子如意焉?
公子,终究是不如意的罢……
不知何时起,宋好和他的娘亲一并消失了,无论纪玧之怎样高声呼喊,爬过周围一座又一座的山头,那个坐在屋顶上的少年依旧不真实得就像一场梦,梦一醒便再也寻不见了。纪玧之几乎怀疑,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如果有,为何会一点痕迹也不留;如果没有,那又为何会将她年少的几分朦胧情感尽数桎梏,微微一挣,便是不可言说的酸痛。
画面一转,她似是又回到了刚入邺都的那一天。老爹以纪侯爷的身份重入朝堂,是为天子近臣,她亦摇身一变成了侯府世子,着华服,配玉带,步步繁华。以忠君之心,绝情爱之缘。
一梦经年,纪玧之撑着坐起身,头痛欲裂。
“小侯爷你终于醒了!”糖心递上一块凉巾帕,纪玧之贴在额头,总算觉得舒服了些。
“昨晚我怎么回来的?”
“不是侯爷自己叫了马车回来的吗?从未见过你喝得这么醉,怎么叫都不醒,以后,该是一滴酒也不许沾!”
听着糖心絮絮叨叨的数落,纪玧之拧了拧眉心又抚了抚唇,酒气上头,竟连嘴角都浮肿起来。纪玧之摇头,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不过之后的一则消息,却让她再无心回想。
邵大将军收了新科状元宋安谨为义子,特开邵家祠堂,记载入谱,宋安谨已正式更名为邵安谨,受邵大将军之命,编入羽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