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鸟鸣啁啁,窗棱映照的格子白渐渐斜移。只听“吱呀”一声,雕花木门从外推开,阳光下的白絮轻快飞舞,被踏进的绣裙一遮便瞧不见了。
进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打头的那个年岁尚小,梳了花苞头,先一步打起帘子,袖口的荷叶边折出娇美弧度。另一个瞧着更为稳重些,穿了一身水蓝比甲,发间珍珠折出些微柔光,端了水盆放在三脚架上,一系动作下来水面依旧平稳,连多余杂音也无。
榻上那人自二人推门时便眼睫轻动,如今已清醒过来,倚榻而坐。
糖心绞了面巾递去:“小侯爷可是酒醒了?”纪玧之轻嗯了声,拿面巾摁了摁额角,一夜宿醉的滋味委实不好受。
莲藕跑去沏了杯茶,嘴上却不闲道:“小侯爷怎能喝得那般醉,可把我俩给吓坏了,就这一夜的功夫,街面上可都传开了……”糖心拿胳膊肘碰了碰莲藕,小丫头不知掩饰,清脆的声音硬生生断在半截。
纪玧之倒没甚放在心上,市井中对她的议论传言多如牛毛,也不在乎再添这一桩。只是酒醉方醒,昨晚的记忆仍有些模糊,只依稀记得自己与顾风那几个纨绔哥儿喝酒打赌来着,莫不是又闯了旁的祸事?
纪玧之呷了口茶,忽而又起了些兴趣,示意莲藕继续。
莲藕正憋得难受,见此立刻兴冲冲道:“小侯爷把人给沉啦。”
沉了?纪玧之微微拧眉,昨儿月夕佳节泛舟游乐,莫不是她吃醉了酒将顾风那小子踹下了湖?
一旁的糖心终是听不下去,答道:“落水的是娄相。”
哦,那捞起来了没?
纪玧之腹诽完才反应过来糖心说的是谁,一口茶没绷住喷了三尺远。纪玧之抹了抹嘴瞪大眼,以为自己听岔了,然莲藕随即点头附和道:“小侯爷把娄相大人给沉啦。”
若说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纪玧之在邺都还有什么顾忌之人,那便只剩下两个。一个是大齐的现任国主皇帝陛下,另一个便是糖心莲藕口中的娄相。
在世人眼中,娄明言年少拜相,是大齐史上首个连中三元的奇才,又有芝兰玉树般的相貌风骨,就是个话本中人,可望而不可及。
然,对于特立独行的纪玧之来说,世人二字太过泛泛,委实与她没什么干系。至少她所见的娄明言,可不若传闻中那般温润如玉、君子疏阔。别说君子了,那厮在刑部大牢审讯犯人时的模样同阴司殿的阎王也差不了多少,那一室的鬼哭狼嚎听得人头骨发麻,偏生娄明言跟个没事人似的依旧笑得温文尔雅,生杀予夺皆是云淡风轻。若是让那些闺阁少女见着这样的娄明言,怕是会和现在的纪玧之一样,对其避之唯恐不及。
可如今她得罪的,偏生是这样一个人!
纪玧之捶了捶脑袋,起身更衣。
说来,这已是她到邺都的第三年。三年来她女扮男装出入朝堂,行事荒诞不羁,在遍地矜贵的邺都城硬生生闯出了个混世魔王的名号。犹记得她初初袭爵之时,朝中那些倚老卖老的文臣几近一日一参,恨不能叫她立时滚出邺都。就在旁人以为以纪玧之的性子必是要将那群老臣揍得鼻青眼肿之时,纪玧之却敛了一身痞气,乖乖在那群老臣底下听训,时而还笑眯眯地附和一句“您老说的是”,直把那些个老臣整得没了脾气,又见她上头有叙帝护着,更拿她无法,参奏的折子倒是日渐趋少。
现下纪玧之裹了束胸,换上霜色直裾,头发紧紧束起,又描粗了眉毛画深了鬓角,对镜一照,可不就是个翩翩儿郎?见再瞧不出什么破绽,纪玧之方出门,沿路顺手折了节桂树枝。
相府门前的石狮似极了它的主人,看似安静温顺实则昂首肃穆,睥睨出的王霸之气令纪玧之微微皱眉。待管家出来相迎时,纪玧之已敛了眉间躁闷,笑出齿颊白白:“不愧是威仪相府,光是贵府门前的这两尊石狮便已是气度不凡。”
管家淡笑,侧身请纪玧之入内。无论纪玧之如何旁敲侧击都只低眉敛目,恭谨却不卑微,间或道一声“请”再无他话。纪玧之摸了摸鼻子,暗道好一个油盐不进的忠心管家。
这是纪玧之头一次正式拜会娄相,相府布局大气宽敞,入眼不见丝毫奢靡却又处处透着清贵,影壁桥亭意蕴十足,好似水墨入画色调极简却又偏偏令人觉得美不胜收。
纪玧之跟着管家穿过长廊,一眼便瞧见了凉亭中的那人,微微一怔,方觉原来此人才是这幅水墨的点睛之笔。
娄明言一手提笔一手拢袖,伏案低眉落笔行如流水。耳后一抹乌发悄然垂落,衬得那提笔的手腕愈如白璧无瑕。纪玧之悄悄抬了衣袖比对,眉心微跳,又若无其事地放下。
“小侯爷请。”管家至亭前便先行退下,纪玧之独自上前,见娄明言神色专心也不打扰,寻了凉亭一角坐了,半倚于栏杆之上。午后暖阳照得人昏昏欲睡,就在纪玧之神思倦怠之时身侧却似有人靠近,一股似木似兰的清冽之气侵入鼻尖,纪玧之瞬时一个激灵猛然起身,头顶却乍然一痛,磕出“咚”的一声。
纪玧之疼得眼角泛泪,却顾不得自个儿,先去关心丞相大人的下巴尖,若真是被她磕出个好歹,那她就是跳十次池子也减不了闺阁少女和书生学子的怨愤之气。
娄明言没料到纪玧之会忽然抬头,被撞得连退两步,一手捂了下巴,眸中微茫轻闪。
纪玧之想扒下娄明言的手看看又不敢,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他,那眼中的泪花还未散尽,模样瞧着倒真有几分可怜。娄明言顿了顿,还是把手放了下来让她瞧。
只见那白皙下颌之上有一圈明显红痕,也不知隔天是否会印了青。她前一天刚拜会了娄相,后一天娄相便带伤出门,说不是她打的,谁信?
纪玧之嘴角微抽,犹豫道:“娄相要不要先抹些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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