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一笑问:“刚才我仿佛听见你和谁说话了是有人来过么?”
浣碧道:“现在有谁过来呢?是小允子才进来见小姐睡的出汗搭了块凉绢子进来。”我见手边果然有一块雪白的方巾似是抹过汗所用的也不以为意正要唤了浣碧取水来喝忽然觉得腹中一动似被踢了一脚一般我顿时愣在当地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又是这样一下。
我欢喜的落下泪拉了浣碧的手搭在我的肚子上语无伦次道:“你听!你听!它在踢我呢。”
浣碧扔开手里的东西欣喜道:“真的么?”说着把脸紧紧贴了上来“小姐!它似乎在动呢好像……是在伸懒腰。”
生命的迹象如此明显的搏动我快活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浣碧反握着我的手满脸欢快和激动:“小姐……”她亦落泪了。
我忙笑道:“哭什么呢。”我轻柔抚着自己凸起的小腹道:“你是它的姨母啊应该高兴才是。”
浣碧笑中带泪越喜悦“是个好孩子呢懂得体谅娘亲所以前些时候小姐恶心呕吐也不厉害。将来一定是个最孝顺的皇子!”
我只是微笑静一静道:“何必是皇子呢。我倒希望是个帝姬。”
浣碧“咦”了一声奇道:“小姐不希望是皇子么只有皇子小姐才可翻身重得恩宠啊。”
我淡漠摇头:“恩宠?我并不希罕。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我低头轻轻道:“若是个帝姬就可避免混入来日的夺嫡之争了。你可知道帝王家的皇位争夺从来是你死我活太血腥不过。”我迟疑片刻“何况这孩子并不一定能得它父皇的喜欢。”
浣碧若有所思轻声道:“那也难说奴婢只希望这孩子能够平安了。”
我宁和微笑再不言语。自禁足以来我第一次这样纯粹的高兴和幸福。这个孩子在我腹中活生生的在我的肚子里成长。生命的伟大和蓬勃在这一刻深深感染了我疲倦而被悲恨浸染透了的心。我所有的怨怼和仇恨悲哀和不甘在此刻消弭殆尽唯有这一点生命才是我所有的希望和心爱所系。
待得入秋的时候我的身体越笨重了。天气晴好的日子芳若每天都来陪我至上林苑中走上一个时辰散心以便生产时有所助益。芳若显是受过吩咐很少与我说外间的事偶尔见我走的累了亦只默默陪我坐着并不多说话而眼中的关怀和心疼却是无所掩饰的。
我的行走逐渐变得有些困难时时须有人搀扶着人清瘦而苍白只有腹部滚圆而凸出远远望来只见了一个肚子。芳若姑姑见四下无闲人时小声感叹道:“早知有今日之祸当日奴婢宁愿不用心教习娘娘免得入宫反而受此罪过。”
我望着高远的天际有大雁成群南飞紫奥城红墙高起的四方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似乎永远是那样明净。我微微一笑心境寂寥而安静这样的天气像极了我刚入宫那一日那时的我对前途怀着怎样的惴惴而揣测。一如现在的我从不晓得前路会往何处去。我淡淡笑道:“姑姑和本宫都不是圣人怎能知晓来日之事。在哪一日都不过只顾得眼前罢了。”
芳若无所回答沉寂了片刻道:“其实皇上是很关心娘娘的。”
“是么?”我轻微扬起唇角算是微笑“是关心本宫还是本宫肚子里的孩子?”秋日的暖阳似一朵芙蕖盛开在身上我微眯了眼道:“姑姑这话若是对几位新贵人说想必她们听了定然比本宫高兴。”
她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远远地有女子的笑声传过来正是去岁入宫的几位贵人祺贵人已晋为祺嫔瑞贵人也晋了瑞嫔眼下两人颇得玄凌恩宠福贵人与祥贵人不甚得意依旧未得晋封。祺嫔遥遥看见是我行了一礼致意祥贵人似是不情愿扯一扯祺嫔嘟囔道:“皇上不过也给她嫔位的待遇和祺姐姐你是一样的人何必向她行这样的大礼?”
祺嫔未置可否瑞嫔一向出尘行礼之后只向我微微一笑丝毫不理会祥贵人的话。旁边福贵人向祥贵人蹙一蹙眉示意她噤声又向我一笑算是致意祥贵人却睬也不睬她独自袖着手先走开了。
我对祥贵人的话只作充耳不闻芳若见她们走远笑笑道:“福贵人真是个实诚人。”
跟随在芳若身边的小宫女端着果盘子在一边插嘴道:“可不是实诚么?听说祥贵人都敢去她宫里把皇上请走害得福贵人整三个月见不到皇上她也奇怪见天儿笑倒没什么不高兴的。”
芳若狠狠瞪了那小宫女一眼道:“贵人也是你可以背地里胡议论的么?你下去以后不许再上前伺候。”
小宫女一脸委屈只撇了嘴不敢哭我淡淡笑道:“芳若姑姑也太小心了她的话本宫只当笑话来听而已。”
芳若方缓和了道:“娘娘有着身子何必听这些好不好的话呢。”
我只道:“好不好的事自己都做过还怕听听么?”
彼时的太液池碧波清澈柔缓荡漾间有无数个太阳的小影子让人觉得灿烂又虚幻坐得久了身上有些凉浸浸的我支撑着起来道:“随便去哪里走走吧坐得久了有些凉。”芳若答应着和浣碧一边一个扶了我起来。
我甚想去看看眉庄然而芳若每每留意总是不成。而眉庄每接近我三丈以内芳若必和颜悦色请她远离。虽然和颜悦色却有玄凌的旨意在眉庄终究只是遥遥望了我片刻即得转身离去。
我沿着太液池缓步行走秋光如画风荷圆举尚未有凋残零落之意。上林苑永远是这样美春色无边秋意浓华连冬日里也有用绸绢制成的花叶点缀就像这宫里的美貌女子老了一群又有新的一群进来鲜红的嘴唇、光洁的脸庞、如波的眼神、窈窕的身段似开不尽的春花。曾几何时我也是这上林苑里开得最艳的一朵花。
当日玩耍的秋千依然还在只是秋千上引着的紫藤和杜若早已枯萎只留了萧黄一索秋千上空荡荡的似乎许久没有人用过了而秋千旁那棵花开如绡的杏树早已黄叶金灿。我有一瞬间的走神仿佛还是那样青葱的岁月我偶一回头遇见长身玉立的玄凌。所有的一切我避不过的就这样绮丽地开始了。当年自己的话依稀还在心上“杏花虽美好可是结出的杏子极酸杏仁更是苦涩。若是为人做事皆是开头很好而结局潦倒又有何意义呢?不如松柏终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
仿佛是一语成谶一般正出神浣碧提醒道:“小姐可该回去了。小厨房做了南北杏川贝炖鹧鸪这时吃最滋润不过了。”
我闻言不觉苦笑:“杏子炖鹧鸪?杏花原本开过就算了。”
浣碧略想一想立即明白不由涨红了脸。我见她尴尬便岔开了道:“我正好有些饿一起回去吧。”
正要起身见玄清带了几个内监正从前头来于是芳若先上前请安道:“王爷安好。”玄凌想必未曾嘱咐过芳若若我遇见皇亲时是否也要阻拦芳若一时未及反应玄清已经泰然走近与我互问了安好道:“许久不见贵嫔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便便大腹上时有一瞬的欣喜和无奈很快道:“小王还未来得及恭喜贵嫔在此贺过。”
我端然笑道:“王爷客气了。”我顿一顿:“王爷是去向太后请安么?”
他脸上有温润的笑意道:“刚从皇兄处过来正要去看望太后。”他澹澹而笑:“来得仓促未及给贵嫔送上贺礼。”
我微微一笑:“多谢王爷。”我的目光无意划过时停驻在他腰间的笛子上随口道:“久不闻丝竹之声了本宫觉得舌头的味道也寡淡了呢。”
他会心道:“娘娘喜欢听什么?小王以此为贺吧。”
“《杏花天影》。”我脱口而出然而随即又后悔了。这曲子是我初见玄凌时吹的现在听来还有何意义呢。
玄清低一低头取了笛子在唇边缓缓吹了起来。我退开两步静静听着当时还年轻只晓得曲子好曲中的深意却并不十分了然。待得如今明白了方知曲中浩茫如潮水的愁绪好景不常在、此身无处寄的悲凉。曲未便情却不同了。
玄清的神气认真而专注而依稀是见过的。我的目光自他面上拂过第一次动了这样的念头我所中意的那个人到底是身为皇帝的玄凌还是在漫天杏花中旖然而出的那个温文男子。
曲未终我温然出言打断道:“王爷想必急着去向太后请安本宫不便打扰王爷请吧。”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奇异而悲悯的光泽道:“贵嫔请便。”他仿若无意对身边的内监道:“听说太后秋日气燥没有胃口本王府里常用银耳枸杞炖汤来进补等下命人从王府里取了送去吧。”他的关切含蓄得不露痕迹我只漠然远立。
那内监陪笑道:“这有要紧的等下让内务府拣好的进给太后娘娘就成了。”
另一内监道:“那是王爷对太后的孝心岂是内务府的东西可比的么?”
玄清但笑不语似想说些什么最后只道:“贵嫔好自珍重。”匆匆离开了。
回到棠梨宫中静静卧着休息浣碧在我身边摇扇道:“不知是否奴婢多心总觉得祺嫔小主应对小姐的样子有些古怪。”
我托着腮一手翻看着宫人们为孩子准备的小衣裳轻轻“哦”了一声道:“怎么说?”
浣碧认真想一想道:“奴婢只是自己疑心罢了。去冬公子进宫来时曾提到祺嫔小主的二哥管溪要在重阳迎娶二小姐为何已经八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并未上心只思量着若我前一胎真因皇后和陵容而落今番怎会这样一点动静也无尽管我求了玄凌的旨意要求皇后担待我孕中一切事宜。于是轻轻一哂“我如今这个样子人家怎么敢随意和我家攀上亲戚。”我按下衣服道:“谁知道管家的人是在观望呢还是不敢这样的亲家玉姚不嫁也罢。”
浣碧点头不平道:“小姐不过是一时失势怎么也怀着皇上的骨肉呢他们何须如此?”
我微笑掸一掸袖口道:“世态炎凉你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做什么这样动气。帮我去把这些衣服收好吧。”
浣碧应声去了过得片刻又转了回来手中捧着一个瓷碗却是一碗银耳枸杞她笑道:“方才的炖鹧鸪小姐进的不香不如尝尝这个吧。奴婢刚叫小厨房做了出来的。”
我道:“好端端做这个做什么?”
浣碧抿嘴儿一笑道:“方才王爷特意叮嘱了的说这个能开胃奴婢不敢不上心。”
我心下明白故作奇道:“咦?怎么我不晓得王爷叮嘱了你的?”
浣碧急急道:“王爷好好的提什么太后胃口好不好的话又何必当着咱们的面说。先前小姐又说到舌头寡淡奴婢这么揣度着。”
我打趣道:“哦怎么王爷的话到你耳朵里就格外清明呢。”
浣碧羞红了脸转了身绞着衣带道“旁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可奴婢晓得王爷关照咱们宫里不是一两日的事了小姐何必开奴婢的玩笑。”
我笑过道:“好好好看在你的用心我吃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