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邺城百姓不堪忍受饥饿,夜逃出城被北军截获!"
"报--邺城东面城墙出现坍塌,恐不久将被全线攻破!"
"报--......"
炎落宇甩手扔掉手里的战报:"楼万里到底想干什么!"一封封,全是邺城告急。难道他要一直守到城门被破?
"连朕的圣旨也不接?他想造反么?"
负责送信的士兵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牙齿一个劲打颤:"楼、楼将军只说......他、他自有打算......"
"混帐,朕到要亲自去问问他,到底有何打算!"炎落宇大步迈出营帐,"来人,替朕备马,朕亲自到邺城督战!"
原野上卷过一席烟尘,五千骑兵紧随圣驾,奔赴邺城。
千山万岭,白茫茫一片。岚翠时分,飘絮如雪。荒芜的废都郊外,积雪未融,冉冉斜阳,照在连城的白骨之上,美的诡谲人寰。
圣驾亲临的消息在两个时辰前传到了邺城楼万里的耳中。他的表情依然平静,只是嘴角微微地上浮。
他披上铠甲,走向军营,朗朗道:"各位艰苦守城三十六日,终于等来了今天!如今皇上就在城外,各位有什么不满,都可以趁此向皇上提出。诸位都是不怕死的铁血好男儿,我们在外血战保国,却有人趁圣驾在外,意图围攻帝京,犯上叛乱。内忧不除,如何平定外患?尔等这就随我前去见驾,清君侧,肃朝纲!"
密密麻麻的军阵中回荡起山洪般的响声:"清君侧,肃朝纲!清君侧,肃朝纲......"
辕门外一声号角,茫茫大军跟随在楼万里的身后,驰出了邺城东大门。
平原上忽然起了一阵狂沙,众人皆用手遮挡,唯有炎落宇褪去了披风。
黄沙散尽,地平线的尽头上跃出了一人一马,夕阳烘托出他身经百战的雄姿。他凌厉的目光深藏不露,偶然亮锋,刺得人骨内一寒。
待那一骑距离圣驾还有十米左右,马上的男人"吁"了一声,骏马停住。男人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地上道:"皇上御驾亲临,臣有失远迎。"四周的空气凝滞一般,只有旗子在风里打着旗杆的噼啪声。
炎落宇的眸子溜在他的周身,冷然一笑:"值此大战之际,楼将军还特意出城相迎,是朕劳烦你了。"
楼万里的背脊压得更低:"臣,不敢。"
炎落宇轻抚着身下骏马的鬃毛,只是一笑,并不说话。半晌,有马卒过来,匍匐在马下。炎落宇本是骑射的好手,但为显天子尊贵,规矩上仍要踩着马卒的背下马。
炎落宇走近,并不赐楼万里平身,只是俯视他,轻问:"楼将军只身一人前来接驾吗?"
楼万里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回答:"三军都侯在十里以外。"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炎落宇的胸口却忽然猛烈起伏,瞪了他半晌,怒斥道:"你究竟想干吗?带这么多人来,你想造反吗?"
依然是平静无波的回答:"臣不敢。臣只是为了传达数十万大军的心声,皇上若觉得臣以下犯上,可以就地将臣处斩,但将士们的请求不会变!"
仿佛为了应证他的话,远处的地平线以下,响起山崩地裂般整齐划一地吼声:"清君侧,肃朝纲!清君侧,肃朝纲......"
许久,那声音才平静下来。炎落宇的脸色铁青,太阳穴鼓鼓跳动着:"反了,一个二个都反了......朕身边有什么奸佞小人,要让你们清君侧?"
"允王受皇上宠爱,恣意妄为,大战在即却屯兵四川不肯出战,如今在皇上出征后,又向帝京集结人马,其心可诛。臣恳请皇上听从将士们的心愿,大义灭亲!"楼万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听在圣驾随行的亲兵耳中,引起了一阵骚动。
炎落宇嗤笑了一声:"五弟造反?怎么可能!朕要是不肯,你们又打算如何?"
"那微臣和众将士们只能继续守在邺城内,等着城破之时,自刎以谢南楚的百姓。"楼万里神色丝毫不见慌张,仿佛四十五万士兵的生命只如蝼蚁一般轻贱。
"楼,万,里!你这是在威胁朕吗?"炎落宇猛然甩袖,"大战当中,你们不思退敌,反而对朕实行兵谏,枉朕过去如此信任你,你......简直叫朕太失望了。"
"皇上,"楼万里以额头触地,久久不起,头埋在地上大声说,"只要皇上答应,将士们立刻就拿起兵器上阵杀敌,而臣......将自刎谢罪。"
"你......"炎落宇手指颤抖的指着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远方渐渐传来沉郁的响声,如同山崩的前奏,近了,才听清那是整齐划一的行军脚步声。军人们的靴子整齐地踏在黄土地上,一步一个沉重的响声,向着御驾亲军的方向而来。
"皇上,你能考虑的时间不多了。"楼万里忽然抬头,冰寒的眸子里发出苍鹰一般的光芒。
"笑话,朕绝不会下旨赐死五弟,朕到要看看,你们能拿朕如何?"
"皇上,请不要拿国之存亡作儿戏。"楼万里没有允许,径自站了起来,逼近了炎落宇。
数十万的大军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在广袤的平原上围成一个圆,不断地向圆心收拢,黑压压的人群将御驾完全包围在了中心。
炎落宇的目光锋利,眸子飞快地掠过周围情形,表情倏地释然:"楼将军,你我君臣也有十年的感情。朕知道今日情形已经无法收场,让朕亲自赐死自己的弟弟,朕绝对做不到。但朕有几句肺腑之言,希望能与楼将军私下商谈......"
楼万里猛地抬头,眸光闪烁,半晌,低声道:"一切但听皇上吩咐。"
炎落宇也不再与他拘泥君臣之礼,兀自朝一个方向迈开步子。楼万里垂着头颅,紧跟其后。当炎落宇走到大军包围的圈子时,无需言语,挡在他面前的士兵们就自动地让开一条通道。或许这就是君王与生俱来的气势,即使这些士兵想要通过兵谏来反抗改变,但当他们直面帝王时,仍然无可逃避的选择了顺从。
夕阳落照,在未融尽的积雪上笼罩一层魏紫霞光。邺城的风沙,热情的欢迎着早已败兴的人们,倒是邺城的残阳,在褪尽最后一丝光热时,仍能让人感到灿烂明媚。
天下,是一个人人看得见的池子,人人似乎对它的兴亡有责。可即使有才之士,也往往在命运的倒错和他人的掣肘中被天下淹没。
那一次的离去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位南楚国历史上最后的皇帝。关于他的去向,成为历史上的一个谜。有人说,他在和楼万里私下商谈时,因为一言不和,被楼万里拔剑刺死,推下了山崖。有人说,他既不肯杀死自己的弟弟,也不忍心看四十五万大军在自己面前自刎,眼看南楚气数将近,他选择了黯然离开。还有人说,楼万里私欲膨胀,逼死南帝,欲取而代之......众说纷纭。
当历史归入尘土,对错已经无法分辨。
当然,这都是后话。
*
在平定帝京城的叛乱之后,炎之陌毫不犹豫地将雷风和手下上千名亲信斩首。无论外界对炎之陌的非议有多少,甚至不断有人怀疑真正要造反的是他,炎之陌还是以铁血手段维持了帝京城的秩序。
如今他握有重兵,不再是赏花爱乐的贵族少年,而是经过血的洗礼的老鹰。他不会坐以待毙,决不会给反对者一丝一毫的余地。
七天内,帝京城就恢复了原貌。街市上照旧经营,人们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久未执行的宵禁,也重新恢复了。城门下的那一幕血腥,不仅被融化的雪水冲刷干净,连带老百姓的记忆,仿佛也被洗刷掉了。建康城里,到处一片安居乐业的假象。
炎之陌这位青年元帅,像传说里的图景。霜角辕门,他沙场点兵。建康城下,他挟剑惊风。长江北岸,他壮志凌云。十万精兵整装待发,将要北上支援御军,就在所有人都壮志筹筹的时候,从前方传回一个天崩地裂的消息:
楼万里鼓动四十五大军发动兵谏,炎落宇在阵前为亲随刺杀!
消息传来的时候,是炎之陌第一个看到的。
那天和往常一样,天空灰蒙蒙的,飘着薄薄的小雪。炎之陌照例和无忧两人关在房里,打开从前方发回的密报。屋里昏暗,烛火下墙上好像有鬼怪的浮影。炎之陌秀挺的眉蹙起,发出一声"嗯?"的质疑。无忧看到,今天的密报上竟然系着黑色的丝带。
炎之陌看着看着,脸上霎那间比死人还要苍白。他把信纸摊开放在手里,用陌生的眼光望着无忧,不堪重负的样子把他的背脊几乎打垮。好像整个世界一瞬间都落到了他尚未成熟的肩上。
他定神看着无忧,眼里有晶莹闪烁,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无忧仿佛看到千万多桃花在一瞬间枯萎,零落。黑色丝带安静地躺在打开的信折上,无力的脱垂着。
"怎么回事?"无忧本能地感到一丝不祥,连呼吸都不正常了。
"皇上......驾崩了。"炎之陌好像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
伺候在房内的宫女太监们立刻跪下,哀声道:"皇后节哀。"
天崩地裂,莫过于此!
炎落宇......死了?他出发前那样自信满满,他把他的剑留给她,让她在宫内等他。可是......她等来了他的死讯?她才二十出头,就变成了寡妇?
无忧六神无主,慌乱地看着跪了一地的脊梁,然后把目光落在炎之陌身上。他的脸色苍白近乎透明,目光哀怆。
无忧忽然冲进他怀里,不顾四周的眼光,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她的心里一片慌乱,当侧耳搁在炎之陌的胸膛上时,听到的却是沉重缓慢的心跳。
无忧噙着泪抬起头,看到的只是炎之陌呆滞漠然的表情。他像木偶一般伸出手,缓慢地反抱住无忧,他的手心,一片冰凉。
"忧儿......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小。无忧握住他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怀中:"对,你还有我。战争,死亡,上天,入地,我都陪着你。"
那个冬天,建康城上空阴云笼罩,似是一座充满了绝望的恐怖城市。两个孤独的人,拥抱在一起,发誓要一起对抗命运,对抗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