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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豫州回到帝京,炎落宇就埋头开始革新的事项。这次与北帝的会晤,大约使他感到了迫切的危机,他常常会彻夜批阅奏章,与无忧用膳时眉头也常深锁着。
这日,无忧为曦儿习武的事去御书房找炎落宇。刚要踏进殿门,小岳子就迎了出来,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然后小声地给无忧请安:"皇后娘娘吉祥。"
无忧轻点头,朝殿内看去。只见炎落宇埋头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单手支额,看似凝眉深思,然而狭长的双目早已闭上了。
无忧忍不住勾唇轻笑,原来神人也有累倒的时候。她从小岳子手里接过披风,示意他退下,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殿内光线充足,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背上,显得他轮廓柔和了许多。
无忧刚把披风放在他背上,浅睡着的人蓦然惊醒,眉梢不解地颤动了两下,才发出声音:"是你?"
"嗯。皇上既然这么累,何不回宫休息,折子晚一点再看也不会长腿跑了。"无忧取笑他。
炎落宇但笑不语,将手中的折子合上,丢在了一边,在龙椅上伸了个懒腰。
"是革新不顺利吗?"
"嗯。反对的人很多,让朕没有想到的是,何太傅竟然公然在早朝上向朕死谏。"他说话时眉头又习惯地深锁了起来。
何太傅......无忧立刻想起每日在上书房教导曦儿的和蔼的白胡子老头。曦儿有时顽皮,他也只是微笑地与曦儿讲道理,无忧想不到这样一个温顺的老人也会采用死谏这种激烈的方法。
他不仅是曦儿的老师,也是炎落宇幼年太子时的老师。连自己的师傅都站出来反对自己,难怪他这么伤神了。
"朝中就没有一人赞同吗?楼将军呢?"无忧立刻想到这个人。他算得上炎落宇的心腹,应该会无条件支持吧。
炎落宇摇摇头:"三日前朕就派他去邺城练兵了。天朝虎视眈眈,朕的大军自从打了胜仗,就日渐滋长骄傲自满情绪,不磨练磨练怎么再上战场?只是回雪的婚期,又要耽搁了。下个月,朕还要亲自去军营检兵,到时宫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他轻描淡写地几句,却让无忧心里一下子沉重起来。从他们大婚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留下她一人。以前他将她保护得很好,这宫里在暗处到底藏着什么,她从未刻意去防范,如今只剩她一人,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
她点头,郑重的说:"我会多注意的。皇上就放心去吧。"
"忧儿的聪明,我还是信得过的。"他忽然眯起眼睛,笑得比午后阳光还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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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御书房出来,宫道的尽头正好通往浣衣局。无忧想起数月前被贬入那里的蔡宛儿,她过去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也不知在浣衣局能否熬得下去。
刚走到浣衣局大门外,远远地就看见院子里有个人正坐在小板凳上捣衣服。正是蔡宛儿。
无忧悄悄地走近,站在门外观察她。她昔日乌黑亮泽的头发全部绑在脑后,盘成个髻用一块辩不出颜色布扎起。额前散落的头发被污水浸湿,蓬乱地贴在脸侧。两只胳膊上袖子高卷,露出奇丑无比的伤疤,大约还是上次被杖责时留下的,想来浣衣局也没有伤药给她用,以至于留下了疤痕。
她身边排了五六个木桶,面前还摆着个大木盆,她正用捣衣杵在木盆边缘拍打衣裳,从屋里又走出个穿蓝裙褂的女子,一手提一桶衣服,哐当丢在蔡宛儿面前。
"这些,也一起洗咯。"她口气颇有下命令的味道。
蔡宛儿一言不发,埋着头继续捣衣服,只是手上动作猛地加大,捣衣杵砸在水中,溅起无数水花,沾湿了女子的裤脚。
无忧在门后暗暗摇头。往日里蔡宛儿习惯了对人发号施令,一下子要听别人差遣,心里难免不服吧。只是,到了这,并不适合发小姐脾气。
果然,那蓝裙褂的女子眼一瞪,双手掐腰怒骂道:"你横什么横?不就让你洗两桶衣服,我真搞不懂,皇上为啥不调你去刷粪桶!"
蔡宛儿似乎忍无可忍,将手中木杵一丢,抬眉反驳道:"自从我来了以后,你们就把所有的衣服都让我洗,自己却在屋里睡大觉,这公平吗?"
女子冷笑:"公平?这世上什么时候有公平了?你生来就是皇后,我生来就是最低下的婢女,这公平吗?如今你沦落到这儿,也正好让你尝尝下人的滋味。"
蔡宛儿不怒反笑:"原来你是嫉妒我?哼,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骨子里就是卑贱的命,你流的血里都是奴性。不仅你的父母辈和你要做奴才,你的后代,下下代,都永远是奴才!"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那蓝衣婢女盛怒之下踢翻了蔡宛儿面前的木盆,泡了皂角的污水一股脑泼向蔡宛儿,沉重的脏衣服全叠在了她身上。
无忧本来只打算静静地看两眼就离开,看到这,却不由得走出来,重重地咳了两声。
蓝衣婢女从愤怒中被惊醒,看到无忧时一愣,立刻噗咚跪在地上:"皇后娘娘!"
被污水呛到的蔡宛儿也从湿漉漉的发丝里看过来,眼中透满了惊愕和羞愤。
她一定以为自己是故意来羞辱她的吧。无忧摇摇头,斥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蓝衣婢女抢着道:"这新来的丫头自恃矜贵,不肯干活,奴婢正教训她呢。"
蔡宛儿狠狠地瞪了无忧一眼,用力转过头兀自盯着地面。
无忧故意横起眉毛:"我刚才在门外可什么都看到了。你还想隐瞒本宫吗?"
"奴婢不敢。只是这丫头实在没规矩,奴婢才......"
"住嘴。她是我南楚友邦国的皇后,你们这样对待她,日后传出去,岂不是有损皇上的威名?"
蓝衣婢女不甘心,委屈地问:"她这么了不起,又何必到这里为奴?既然来了,还搞什么特殊?"
无忧也被问得哑口无言。半晌,只得道:"本宫那里正好缺个使唤的丫头,就要她了。你带她进去梳洗收拾一下,待会送到御清宫报道。"
"娘娘......?"蓝衣婢女似有怨气,却还是低着头道:"奴婢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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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蔡宛儿就来到了御清宫偏殿。含霜侍立在无忧身后,冷笑地打量着一脸怨愤嫉妒的蔡宛儿。当日她是亲眼见蔡宛儿被杖刑的,自然还记得这号人。
"娘娘,她就是新来的侍女吗?一点规矩都不懂,见了皇后都不行礼,奴婢去替您教教她。"含霜说着就扬起巴掌要走上前。
无忧轻蹙眉,拉住了她:"她刚来,慢慢学就好了。"
含霜这才作罢,居高临下地审视蔡宛儿,问:"你叫什么?"
蔡宛儿扭过头,不发一言。含霜重重地咳了一声,两侧立刻有强壮的侍女上前来,以蔡宛儿多年在后宫折磨人的经验,自然知道她再不说就要被掌嘴了。
这才冷冷地吐了三个字:"蔡宛儿。"
含霜冷笑:"做奴婢的哪配有姓氏?以后,你就叫宛儿吧。"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无忧忽然一个哆嗦,宛儿......她实在没办法对着蔡宛儿叫出这样的名字。赶紧对着含霜摇了摇头,含霜会意:"娘娘既然不喜欢宛儿这个名字,那可以像其他宫女一样赐名。"
要她给蔡宛儿起名字?饶了她吧。无忧再次摇头:"你拿主意吧。"
含霜得意地一笑,对着蔡宛儿道:"你既然入宫为奴,就是最下贱的下人。以后,就叫’贱奴’吧。"
无忧一怔,手里的杯子唰地滑下去,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含霜这也太过火了。她知道含霜是在为蔡宛儿上次在大殿上叫她"贱人"而报仇,可这样的好意她恐怕消受不了。
一旁的含霜却已经再次吩咐:"会倒茶吗?没看见娘娘的茶洒了?还不赶快去端茶?"
蔡宛儿目光满含怨怒,恨恨地咬了咬牙,转身出去倒茶了。
无忧抚了抚额,一副不甚烦恼的样子。含霜望着蔡宛儿离去的方向,问:"娘娘,这女人很会记恨,你把她留在身边就不怕生事故吗?"
无忧无奈地叹息:"她要是死在宫里,对天朝也不好交待。待在我这里,至少能保证她活着。"
含霜便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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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炎落宇出发至邺城检兵。无忧送他至宫门外的驰道上。秋风送爽,炎落宇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背上披风猎猎飞扬。他在马上回头,浅褐色的眸子里除了瓦蓝的天空,还有无忧凝立的倩影。他唇形微动,像是四个字:等我回来。
御驾的队伍消失在天际的一线灰白中。无忧收回目光,对含霜说:"回宫吧。"
在这个皇帝不在的帝京城,每一丝风,都能让无忧的精神紧张起来。她这几日睡得都浅,常常半夜惊醒,含霜认为她是太过敏感。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皇帝走后,来拜访无忧的人便越来越多。王公国戚,高品官员的夫人们纷纷前来求见,连炎回雪一天都要跑个几趟。
她明白那些人的意图,只有炎回雪是真正怕她一人寂寞,才故意常常跑来陪她聊天。
傍晚,无忧心中烦闷,在宫里闲晃着,竟然遇到了炎之陌。
炎落宇走前,为保后宫安全,曾明令除内宫侍卫以外,任何男子不可在夜间行走于宫廷内,更不可佩戴兵器入宫。炎之陌这个时候出现在宫里,倒叫她意外了。
炎之陌穿着白色绣龙袍,在月下显得气度端华。他好像看出无忧的疑惑,笑着走过来道:"回雪今日不舒服,好像得了风寒。她从小就不爱喝药,非得我才有办法哄她喝下去。"
无忧动了动嘴角:"原来是这样。那郡主好些了吗?我明日也去看看她。"
"吃了药,刚睡下了。我这就要离宫呢。"
无忧看了看宫门方向,问:"现在是你守城吗?皇上不在,我总觉得心不安,你可得多注意一点。"
炎之陌愣了下,随即绽放笑颜,明艳可压倒月光:"忧儿,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有事。"
他好像过去一样,自信而充满朝气。他又瞧了无忧一眼:"快关宫门了,我该告辞了。也请皇后早点回去休息吧。"
无忧微微鞠躬,他也郑重还礼,然后快步地走向黑暗中。
无忧转过身,才发现含霜早就来了,只是一直远远地等在角落。在宫里做事的,都懂得什么时候该隐身。有时你以为他不在,偏偏叫一声,他就立刻出现在你视线里。
无忧走过去,忽然严肃地告诫她:"这几日没事最好都待在房里别乱走。"
含霜眼睛一转,过了一会,才谦恭地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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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炎之陌回到府中,脱下外袍想要歇息时,却从袖子里滚落一张纸团。
捡起来打开一看,桃花眸子倏地敛起,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又迅速地再看一遍,才将纸团重新攥进手中,望着窗外明月,痛苦地挣扎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看天色,忽然起身,将那纸团对着烛火点燃,直到燃尽最后一丝灰烬,才迅速地重披上外袍,大步离开。
他走了两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又重折回屋内,取下墙上挂剑,抓在手心。这才迈开流星大步,投入了黑暗中。
那纸条,是傍晚在宫里遇到忧儿的时候,她悄悄塞给自己的吗?
炎之陌浓眉深锁,桃花眸子在月光下亮澄澄的。她竟然在纸条上说,昔日答应嫁给大哥,是因为大哥用曦儿要挟。如今想趁大哥不在帝京城内的时机,与他逃出宫去?
他不相信无忧会说出那样的话,但想起昔日种种,又觉得忧儿嫁给大哥的确是有苦衷。无论如何,那张纸条已在他心底燃起了希望的火种,他竟然有些雀跃地希望,无忧是真的愿意与他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