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萧砚才神清气爽的走出御书房,信步朝着后宫走去。
处理完政务,又经过方才那一番扰攘,他此刻只想看看两个儿子。十个月的明昭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半岁的李岱也该醒了。
穿过几道宫门,行至连接前朝与后宫的游廊,还未走近花园,便听见一阵隐隐的嬉笑声传来。转过月门,眼前的景象倒是热闹。
只见一行人正从游廊另一端走来,姹紫嫣红,各有风姿。
当先一人是降臣,她今日穿着一袭绛紫色宫装,外罩同色轻纱,手中竟捧着一本棋谱,边走边看,眉头微蹙,似乎沉浸在棋局之中,对周遭动静浑然不觉。
她身后半步,巴戈手中捧着两支以软竹编成的羽毛球拍,与李存忍交谈时,神色间还带着几分跃跃欲试。
稍远些,千乌与耶律质舞并肩而行,亦是一人一支球拍,正低声交谈着什么,而后者更是一脸严肃。
队伍末尾,便能看见蚩梦正举着一个精致的小竹笼得意向阿姐展示什么新蛊虫,阿姐便一脸夸张的做出惊叹模样,手舞足蹈的配合着,嘴里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逗得蚩梦咯咯直笑。
众女见到萧砚从游廊另一端走来,亦是一惊,旋即纷纷停下脚步或话语,敛衽行礼。
声音莺啼燕啭,交织成一片,端是悦耳动听,韵味十足。
而千乌则晃了晃手中的球拍,嫣然邀请道:“陛下政务忙完了?我们正要去园子里打羽毛球,陛下可要一同玩玩,今日天气正好呢。”
萧砚在她们明媚的脸庞上徐徐扫过,终究笑着摆了摆手:“你们玩吧,朕刚忙完,有些乏了,想去看看明昭和阿岱。”
众女闻言,虽有些失望,但也知趣,正要告退往花园去。这时,阿姐却突然从蚩梦身边蹦了出来,跑到萧砚面前,仰着头,脸上没了刚才的嬉笑,反而带着点故作严肃的表情。
“皇帝陛下,你来得正好,阿姐正要跟你说哩,阿姐要走了!”
萧砚有些意外,抬手示意了下,千乌、巴戈、李存忍便再次向萧砚行礼,朝着花园而去。
耶律质舞跟着千乌,在经过萧砚身边时,脚步稍稍顿了一下,目光快速掠过他的侧脸,随即又垂下,安静跟上。
萧砚倒没留意到这个细节,只是低头看向阿姐,问道:“走?你不是自个闹着要来找蚩梦玩,好像没几日吧,怎么又要走?”
这时,降臣也合上棋谱款步走来,斜睨了下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的阿姐,接口解释道:“是侯卿前几日来了信。说是旱魃在太原,要成亲了。阿姐这是急着要去太原凑热闹。”
阿姐立刻用力点头,小脸皱成一团,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拍着胸脯道:“可不是嘛!旱魃那小子,老大不小了,总算把这桩人生大事给办了!我这个做大姐大的,不去撑撑场面,像啥子话嘛!”
她那副明明是个少女模样,却偏要装出长辈派头的架势,让人忍俊不禁。
萧砚听着,先是一怔,而后也瞬间记起之前似乎听降臣提过一句,说旱魃在太原负责督导煤矿开采事宜时,与当地一个矿工家的女子走得颇近。当时去河东开宝藏时,据说候卿和阿姐便去打探过内情。
没想到这才半年多,竟然就要成亲了。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旱魃成亲,是好事。我怎么也该表示一下。”
他随即想到什么,顺势与蚩梦坐到一旁的廊椅上,道:“不过,旱魃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掌管河东煤矿,位同朝中大匠。这桩婚事……那女子可是真心实意,还是……”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倒不是说旱魃就寻不到真爱,但旱魃如今毕竟身处高位,若是有人借机攀附,一点钱财也就罢了,如果不是真心相爱,未来难免又是一桩憾事,莫因此反而又让旱魃生出心结才是麻烦。
而蚩梦听到这里,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兮兮起来,拽着阿姐问东问西,但阿姐那个糊涂脑子哪里弄得懂这些。
好在降臣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只是不慌不忙的答道:
“侯卿信中提过此事,他已仔细查访过。那女子姓陈,家中原是本地农户,其父与长兄早年曾在晋军服役,落下了残疾,归家后生计艰难。后来因其父熟悉当地矿脉,被征辟为矿区小吏,家境才方有改善。那女子是去给父亲送饭时,听闻矿上能用火药开矿,为乡里提供生计,全赖旱魃之功,因而心生仰慕,才渐渐有了接触。”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萧砚的神色,见他竟然对这种事也听得认真,心下也是一暖,继续道:
“起初,那女子确也因旱魃的形貌有所畏惧,但相处下来,知道旱魃秉性纯良,待人真诚,实是面恶心善,这才真正倾心。侯卿言道,观其言行,并非虚浮攀附之人。候卿虽然平时不着调,但眼睛还是毒的,能得他这般评价,二人应当确是两情相悦。”
萧砚仔细听完,脸上这才露出恍然之色,点了点头:“原来还有这般缘由。如此说来,倒是一桩美事。”
说罢,他那份因为篡改时空而导致一些事情偏离既定轨道的内疚稍缓,心情颇佳的大手一挥,“既然如此,阿姐,你此番前去,便代朕和宫中诸位,带一份贺礼去吧。着内府库拨宫缎百匹,明珠十斛,再加黄金百两,算是朕给旱魃的新婚贺仪。”
他想了想,又对一旁的宫人补充道:“另外,传朕的口谕给当地官府,妥善安置,务必让婚礼办得风光体面。再告诉候卿,朕之前召见的那个‘本人’,既他那边有事要操持,便不必急着带来金陵了,待旱魃婚事完毕再说。”
阿姐一听有厚礼可带,还能风光热闹,立刻喜笑颜开,痛痛快快的应承下来:“好嘞!皇帝陛下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把礼带到,把热闹瞧个够,回来再仔仔细细讲给咱们蚩梦听!”
一旁的蚩梦虽然对阿姐即将离开有些不舍,但听到她还会回来,也就放下了心,转而和阿姐又笑闹着,商量起一会儿去打羽毛球谁输谁赢的彩头来。
两个孩子心性的人凑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和分享不完的趣事。
蚩梦得了保证,也顾不得多和萧砚多谈了,当即便拉扯着阿姐叽叽喳喳的花园跑去,准备开始她们的羽毛球戏。
萧砚看着她们活泼的样子,笑了笑,转而问降臣:“旱魃大婚,你们尸祖难得齐聚。你可要一同前去观礼?”
降臣闻言,却轻轻撇了撇嘴,伸手拽住萧砚的袖角,微微晃了晃,故作娇嗔道:“唉,没有官家开口,臣妾怎敢擅自离宫?”
萧砚被她这话逗乐了,也知降臣的性子,她不一定真的就要去捧场,但如果降臣能解开心结,借机出宫游玩也并无不可,遂笑道:“我准了便是。你也去吧,算是代表我和云姬、雪儿她们,也全了你们尸祖间的情谊。”
降臣脸上顿时展颜一笑,又假模假样的福了一礼:“那臣妾便谢过官家了……”
不过她起身过后,却忽然像只敏锐的猫儿般,轻轻抽动了一下鼻翼,又向前凑近了一步,几乎要贴到萧砚身上。
她抬起头,桃花眼微微眯起,盯着萧砚的眼睛,压低声音道:“官家身上这味道,似乎……有些特别呢。”
萧砚面色不变:“哦?我整日在御书房,不是墨香便是檀香,有何特别?”
“非也非也,”降臣摇了摇头,斜睨了下萧砚,故意用指尖轻轻点在自己的下巴上,做出思索状。
“这味道,有女人的香味,也有……”
说着,她抬起纤纤玉指,轻轻点了点萧砚的胸膛,眼神促狭:“老实交代,方才在御书房,除了处置政务,是不是又在哪里沾花惹草了?嗯?”
萧砚心下微动,知她嗅觉敏锐,恐怕是察觉到了方才石瑶靠近时残留的些许脂粉气,或是钟小葵身上的女儿香……当然不可能是那种味道,小葵可处理干净了的。
所以他只是面上不动声色,板起脸故作威严道:“大胆,竟敢妄测朕踪?”
若是旁人,或许早被他吓得跪地求饶了。
可降臣却浑不在意,反而吃吃笑了起来,指尖非但没有收回,反而顺着萧砚的衣襟轻轻划了一下。
“官家恼羞成怒了?”她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在萧砚耳畔,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带着几分娇嗔与挑衅“臣妾不管那些。臣妾只知道,述里朵这女人都有了好消息了……”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不等萧砚回答,便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带着十足的魅惑说道:“臣妾不管,今晚定要好好向官家讨教一番,不榨干官家,我降臣两个字便倒过来写。”
说罢,她也不等萧砚回应,只是发出一阵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捏着棋谱转身便走。
她绛紫色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一阵香风,便这般袅袅婷婷的朝着蚩梦和阿姐的方向去了。
萧砚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又带着点纵容的苦笑。
只是,想起她方才那“榨干”的话,萧砚又有些好笑起来,旋即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整了整衣袖,又仔细闻了一闻,眉头皱了一下,方才举步朝着女帝所居的宫殿悠然行去。
暮色渐染,宫檐下的阴影拉长,又是一日将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