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抚那鲤鱼,将茶碗放回匣子里,笑答道:“皇上一定会喜欢。”
五十三年,只有年末有件诡异的事值得一提。为了那两只将死之鹰,老八吃足了苦头。我听到的只是一些传闻,十四心情也不好,并不愿意多谈。老八回到京里就避不见人,直到正月,我才有机会去他家走走。
在书房见到老八,他显得很消沉。我问他,“这件事真的无法解释清楚吗?”他摇头回答道:“皇阿玛愿意听,辩解才有作用。再者,实情也并不那么重要。”
我想他说得对,也没什么话可劝慰了。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忽然说:“还记得玛哈噶喇庙么?”
我捧着茶盏,掀开盖子的时候,热腾腾的水雾有些迷眼。轻声回了他一句:“记得不清楚。”
他望着炭盆出神地道:“那时候年少轻狂,不过,让人怀念呢……”
五十四年暮春,作为别墅的园子终于完工了。因为种了许多白海棠,十四就给取名叫雪棠园。我没什么意见,避暑的地方叫这么个名字听着就清凉,六七月要真有“冰屋雪堂”那才叫绝妙。这段日子,十四除了公务之外,就忙着园子的室内装修,大概是赶着在入夏前搬进去。
十四老拉着我去参观工程进度,这就意味着我每次去都得先进畅春园给太后和德妃请安。冬冬跟着德妃住了好些日子了,这次去顺便带她回家。不过这回德妃拉着我,多说了一会儿话。“承元六岁了吧?”她笑眯眯地望着跟舒嬷嬷玩竹蜻蜓的冬冬问。
“是。”我低头答道。
她看向我,拍了拍我的手背说:“承元这孩子招人疼,不过将来到底要有个亲弟照应才好。你和十四阿哥都还年轻,屋里多几个孩子热闹。”
我总不能说我并不热衷,只好唯唯诺诺。幸好一般长辈都谅解小辈们存着些羞怯的情绪,点到即止。跪安之前,德妃赐了一堆滋补的药材,并道:“你前两年身子不大好,要好好养养。”
听舒嬷嬷念那些补品的清单就觉惶恐,携了冬冬想回家再想应对办法。却被两名太监截着,说皇帝要召见孙女,既然我也在,就一并捎上。
跟着太监一路走,居然出了畅春园,被领入诚亲王的园子。皇帝正在花园里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在场的有诚亲王、雍亲王、二十阿哥和数名小皇孙。冬冬挣脱了奶娘的手,跑过去拽住二十阿哥说:“二十叔,二十叔,上回那种弹弓再给我几个。”
二十阿哥刚十岁,大概是不好意思在父兄面前讨论这种小孩玩意,红着脸没回答。
皇帝拍了拍自己的腿,唤道:“承元丫头,过来。”
冬冬便跑到他身边,爬上他的膝盖,亲了亲他的脸,甜甜地又汉语又满语地叫:“玛法,皇爷爷。”
皇帝笑着抱她坐好,又向我招手:“十四家的,这边来。”
我走到他跟前行了礼,然后垂头站好听训令。这里除了皇帝和坐他腿上的冬冬,其他人都只有站的地儿。
皇帝问了些园子的进展情况,尽管奇怪怎么十四没汇报,我还是把知道的一一作答。他听完了,赏了些屏风躺椅之类的摆设家具,还有连着那园子的一块地。竟然当场就问我准备拿赏的地做什么用,我一时想不起什么感圣恩的用法,只好说,可以挖个池塘用来养鱼垂钓,或者开垦做菜地。上次看到康亲王府栽着些西红柿,他们家只是用来观赏的,我倒想引种过来丰富菜单。
皇帝似乎还满意,捻须而笑,终于放过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小辈身上,考较起他们的学问。诚亲王和雍亲王就在一旁微笑着看。只可怜这些比冬冬大不了多少的小皇孙,因为太紧张,连四书最浅显的问题也答得结结巴巴。后来,皇帝便改为聊天似的问法:“你们平日里最喜欢读什么书啊?”
这回弘暹反应最快:“三国!”几个孩子纷纷附议。我想三国大概是最通俗,载体最丰富的故事(暂且拿它当故事看)了,就是读书还吃力,听戏听说书也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皇帝又笑问:“嗯,你们觉得里面那些英雄好汉谁最本事?”
于是就有了“孔明”、“赵云”、“关羽”等几个答案。再问最讨厌谁时,答案却极其一致——曹操。
皇帝大约觉得和孙子们逗乐十分有趣,笑道:“都讨厌曹孟德,不知道有没有读过他的诗?谁能背朕有赏。”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弘晌并不流利地背了半首《龟虽寿》,皇帝十分高兴地赏了一柄玉如意。
“他的文章呢?有没有谁知道?”皇帝拿下碧玉扳指,放在茶几上,笑问道。
皇孙们虽都眼巴巴望着扳指,却都不作声,这个问题对于六七岁的孩子来说,的确难了点。
皇帝望向十岁的小儿子:“二十阿哥?”
二十阿哥拱手答道:“回皇阿玛,儿子知道一篇《让县自明本志令》。”
“能诵吗?”皇帝先把扳指赏了儿子,又问。刚才只说知道,没说要背诵,赏赐当然是答对就给。
“只记得几句。”二十阿哥开心地接过扳指,回道。
此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来:“玛法,这个我知道!”看到冬冬兴奋地举高手,我连忙向她做手势打眼色也来不及。
“丫头,你知道什么?”皇帝笑问。
“这个《让县自明本志令》我会背。”冬冬仰着脸道。
“哦?”皇帝自然不信,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你背背看。”
“好。”冬冬皱着脸笑,两只脚晃荡着便开始背诵,“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玛法,还要接着背吗?”其实她就熟悉开头两段,后面的肯定记不清楚了。
皇帝十分惊讶,当然没要她继续,道:“好……可以了。”然后又问,“丫头,你为什么会背这篇文章?”
冬冬噘着嘴说:“嗯……听戏的时候,我说曹操是坏蛋,额娘说,我要把这个抄三遍才许说他是坏蛋。”
皇帝一听笑了,睨了我一眼,又向她问:“那你抄了以后还觉不觉得他是坏蛋哪?”
冬冬皱着眉坚决地道:“他就是坏蛋!”然后低下头敲着自己的右胳膊咕咕囔囔,“文章字那么多……手酸死了……”
皇帝大乐,一旁的两位亲王和一堆孩子早就在偷笑,这时便大大方方的了。只有我和冬冬笑不出来,当然,原因是不同的。她是不满被我瞪以及被祖父伯父和堂兄们嘲笑。
皇帝笑完了才觉察到她泫然欲泣的表情,赶紧哄道:“承元好聪明!朕早说了有赏的。嗯,赏你封号好不好?”
她便被转移了注意力,好奇地问:“封号是什么?好吃吗?”
诚亲王“噗”地笑出来。皇帝靠着茶几笑了好一会,顺了顺气才道:“不能吃。不过是好东西。你看是多罗格格还是和硕格格……”皇帝望着冬冬,手指敲着茶几面想了一会儿,便道,“就和硕格格吧。”
我连忙拉了冬冬跪下谢恩。
诚亲王笑道:“皇阿玛,到时候便要给承元指个般配的人才行。”
皇帝摸了摸冬冬的头,微笑道:“这还不急……册仪让礼部准备起来吧。”
诚亲王和雍亲王惊讶地对望,而后道:“承元只六岁……”
皇帝挥了挥手说:“哪有赏赐等个十年八载才给的!”他一锤定音,其他人哪里有置喙的余地。
回到家里,冬冬得意地抱着我的脖子:“妈妈,我以后是郡主了。”
我揪揪她的耳朵问:“你这么喜欢做郡主吗?”
她揉着发髻,专注地想了想,回答说:“不知道。但是听起来很威风的啊!”这样看来,她只是个靠直觉的小坏蛋而已。
正说着,十四就一阵风似的刮进来,从我手里接过冬冬,喜气洋洋地问:“我在九哥府里就听说了,这是怎么闹的?”
冬冬拉拉她爹的衣襟,说:“阿玛,我背书背的。”
十四让女儿坐他胳膊上,托高她笑问:“冬冬背的什么书那么厉害?”
“就是那个坏蛋的文章。”她回答。
“那个坏蛋的文章你也最多只抄了一遍多一点。”我又看向十四说,“其余的字迹看着像弘明弘映的。你怎么不干脆亲自捉刀?”
十四嘿嘿干笑了几声,冬冬怕我又让她写,抱住十四的脖子就把脸埋起来。看她的模样只觉好笑,便说:“算了。我要罚你,当初就不会背下来就算数了。”
她这才放心地抬头,趴在十四的肩膀上问:“阿玛,那个文章很奇怪啊!为什么住在洞里的人有名呢?坏蛋没有儿子吗?死的时候为什么要自己写墓碑呢?”
十四哭笑不得地哄了她几句。她却又道:“阿玛,我以后是不是也有银子领了?唔,我要买很多很多、一屋子那么多的豌豆黄,吃不完就请所有的姐姐妹妹来吃。我还要造一个很大很大的笼子,养一百只,不,一千只小鹿……”
十四还真兴致勃勃地听她做梦,我打断她道:“豌豆黄吃多了长不高;鹿可以养,等你钱存够了去城郊买块地,你想要几头就几头。不过现在还是存钱号里,十年后你就是京里银子最多的格格。”
她显然对“京里银子最多的格格”这样“威风”的头衔很感兴趣,也不谋划着怎么花钱了。十四又跟她说笑了一会儿,就放她出去玩。
“园子差不多布置好了,过两天我们就搬过去。”十四的额头抵着我的,探手到我颈后玩着碎发,“到时候开宴请哥哥嫂嫂们来赏玩,你说好不好?”
“嗯。”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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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天的冬番在又更新了,有兴趣的看/45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