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道:“今天算了。”便推开他唤人。
然后就有一堆婢女进来,分别伺候我和他穿衣梳洗。他仍旧是蟒袍补服,我则换了身居家旗装。出门前,他搂住我道:“要是困,多睡会儿也成。我朝会完了就回来。”说着在我鬓边亲吻着。我的确有些困顿,但还没到不赖回床上去不行的地步。于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请他赶紧出门。
目送他跨出门槛,我便转身想回屋里炕上歪着,等待他们给我准备早饭。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凑在我耳边低声道:“忘了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很开心。今天早上醒来,看你在我怀里睡着,我更开心!”他去而复返,吓出我一身冷汗。可这家伙却一无所觉,吻了吻我的唇角,放开我,总算真的走了。
他离开没多久,我还在该满足吃和睡哪种欲望这个问题里做艰难选择的时候,有丫鬟进来禀报说,福晋请我过去早饭。嗯,那就不用选了,吃过再说吧。
十四的嫡福晋完颜氏的院子跟我这相差好远,几乎是一个东头一个西头,走了好久,总算有到的时候。进堂屋一看,一堆女人。完颜氏居主位,我按规矩上去行礼,她也不为难,点了点头,让我过关了事。她指着另外两个女人道:“侧福晋你见过,另一个是三阿哥的额娘。”
哦,这位是妾室。不过看着这个向我行礼、有些拘谨的少妇,我总觉得有点面熟。啊,想起来了,几年前见过一次,是十四的使婢,好像叫福儿是吧。
我看了看,似乎没有其他的了,也没有未成年的,不算多,加我四个,刚好能凑成一桌牌,唯一的遗憾是我不会打牌,不过学几回准也不成问题。
房里摆开了一个大圆桌,完颜氏命人上早饭,于是一盆盆一碟碟地摆放好,四个女人就按位份高低先来后到排座次,我不算讨厌三这个数字。
丫鬟们给一人舀了一碗半满的粳米粥,我闻着米香就开胃了,夹了一筷子什锦酱菜丝,扒了几口。众人默默无声地吃着东西,我发现面前一盆大白馒头看着挺不错,可惜没人动,便伸手拿了一个,然后就发现她们三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奇怪地扫了她们一眼,把馒头塞进嘴里,咬了一口,也不要配菜,就咀嚼着让淀粉淡淡的甜味浮上来。逐渐填饱肚子的同时,我又乐观起来,我想这也许是份轻松的工作,新婚可能事多些,以后大约也就是四天才一次轮值,而且有新人来的话周期就更长。嗯,要是轮班能有规律,可以知道自己何时上工就好了,不过十四不见得乐意出个什么排班表。
正琢磨着,就见完颜氏先放了筷子,然后是另一位侧福晋,福儿则捏着调羹盯着我看。我询问地回望她一眼,她便低下头去,却还是拿眼角的余光觑着我。这位,到底好奇我什么哪?
等她们都喝上茶了,我才终于把嘴里的食物咽尽,下桌在她们旁边的一堆圈椅中挑了张坐。
“吃好了?”完颜氏问。我压住打哈欠的欲望,道:“嗯,所以有点困。”
她忽略我的话,开始向我介绍府里的情况,先说规矩禁忌,接着院落人口、管事的太监嬷嬷,最后是十四的儿女。唔,原来除了我以外,这里在座的,都是他孩子的娘,家庭人丁兴旺,是好事呢。完颜氏还有两个儿子,我开始怀疑她们可能没空教我打牌,管理家务教养孩子也是很繁重的工作。
听这个虽然不算无聊,但还是想睡,用手支着下巴,半睁着眼,完颜氏的声音又很悦耳,我觉得我可能撑不了多久。好在我失仪之前就结束了,应付我们,完颜氏大概也累,不久就让散了回各自院子休息去。
福儿可能跟我住得近,跟我一起走了四五分钟才分开,她战战兢兢的态度让我很奇怪,我以前怎么她了?
回到还不熟悉的卧室,我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其他丫鬟虽然没有大呼小叫,这时也慌乱不知所措,还是东云连忙上来给我脱鞋搬脚盖被。
小睡了个回笼觉,醒来觉得头皮发痒,一定是那发油害的,便叫东云吩咐烧水洗头。我不喜欢趴着洗,脖酸背痛的,伺候的人也不轻松。在家就叫人打了一套家具,平直的躺椅和高度配合的脸盆架子,前天也搬到这里来了。东云的手劲我很放心,跟红月儿一样舒服得几乎可以安然入睡。
刚打湿了头发,就见十四跨进房门,回来得真早。我想他看得到我现在没办法搭理他,大概会回自己屋子吃了晌午饭再过来。可他却十分好奇地走近来,看东云往我头发上打香胰子。我刚闭上眼,却听他说:“我来。”
我戒备地睁眼,瞪着他道:“你别折腾我!”
他笑着接过东云手里的香胰子,捧着我的湿发,俯身吻了吻我的额,道:“我会很轻的,你要真不舒服就说话,嗯?”
还说话呢,我只想叫人把他赶出去,他所谓的轻肯定和我的认识完全不同。他见我没开口反对,便动手操作,第一下扯就疼得我快掉眼泪。他连忙松劲,然后说:“啊,对不起!我保证不会了。”我这时想,不洗了总可以吧。
但十四像玩出了兴趣,揉着我的头发,还搓出了一点点泡沫来,东云便拿着棉巾擦去我额头和眼角的皂沫。他在东云的指导下,用指腹在我头皮上轻压,我嫌他手势重了稍皱眉,他便立刻放轻力道。如此来回几次,他也基本掌握了合适的力度,我便合上眼随他摆弄。
冲净头发后,东云拿了干的棉巾给我包上,我刚想起来,他却说了句“别动”,将我一把抱起,走过几步放我坐到床沿。我皱眉道:“坐这儿做什么?”还得梳一梳哪。
“我觉得坐这儿舒服。”他接过旁边递上来的棉巾,给我抹着发上不停滴下的水,问,“你想坐哪儿?”
“算了。”跟他说话费劲,我见他手里拿着桃木梳子,便一把将这凶器抢过来,自己动手梳头。他则在一旁帮忙擦干。
长发梳理整齐,半干的时候,他环着我让我靠他肩膀上,轻道:“困吗?靠一会儿好了,下午还得一块进宫去见皇阿玛,你先养养精神。”
唔,这也是必须的……不过为什么我刚睡过又困了,真要像他说的,得养足了精神应对。他的皇帝爹,被我贪过一块墨翠,还不知道能顺利过关否。
大太阳下站在乾清门外等候了一刻钟,皇帝暂时还没空受礼,不过也许不忍儿子被曝晒,命太监领我们去东暖阁待着。当然,没有座位,没有茶水,只默然站立等待御驾。二十分钟过去,仍旧没有内侍传递皇帝将至的消息或暗号。
这时,有个亮白色顶戴的太监进来暖阁内,向十四请了安,而后道:“请十四阿哥与福晋稍待,皇上这会儿在南书房,怕还需些时候。”
十四笑道:“多谢顾谙达挂心。皇阿玛准是为殿试的事劳烦,我二人在这候着无妨。”
那太监也不答腔,笑着行礼退了出去。
十四站近些,轻道:“要是累了,就靠着我。”
我“嗯”了一声,视线扫过仙楼之上的殿神牌位,往下掠过炕宝座上的黄云缎迎枕和檀木嵌玉如意,再从年轻值事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的脸上滑开,移往窗外……
艳阳下,汉白玉栏杆和远近殿堂的金黄色琉璃瓦,全都耀眼得让人无法逼视。这便是紫禁城呢,是天帝居住的紫宫在人间的投影。代表帝王的紫微星垣此刻便隐在那碧蓝如洗的晴空之中,它的周围,是天市垣、太微垣和二十八宿。在大气层之外,广袤的宇宙中,那些遥远的恒星群,正按照其既定的轨道运行着。
这个群星闪耀却显得非常空旷的宇宙,也许曾经是一个具有无限密度和无限时空曲率的奇点,在大约一百三十七亿年前的大爆炸中诞生,随着膨胀而冷却,又在大约五十亿年前,太阳由包含超新星残骸的旋转气体云形成了,云中少量的重元素则凝聚成地球这样的行星。
“宇”意上下四方,代表空间,“宙”意古往今来,代表时间。正如汉语中“宇宙”这个词汇,时间与空间是不可分离的两个概念,每一个事件都可以被三维的空间和一维的时间坐标定义。我此刻的空间和时间坐标都非常明确,紫禁城的乾清宫东暖阁一隅,如果有必要,还能用精确的经纬度表示,而时间,则是康熙四十八年(公元1709年)农历四月十一日下午两点左右。而我最后关于高凌的记忆,则是公元2005年六月十四日下午六点十五分。没人任何证据表明是高凌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来到这个维度,尽管物理定律在非常苛刻的条件下可能允许逆时旅行,而且从任何角度来看,高凌和李涵都没有必然的联系。我一直拥有的,只是李涵的身份和高凌的记忆。
现在,我相信两个可能:其一,高凌并不存在,她只是我幻想中的一种形象,而几百年后的未来,也只是我疯狂时的臆想;其二,高凌确实存在,却和我没有关系,只是她的一段思维因为一种暂时不可知的原因覆盖在我九岁时的头脑中。我希望是后者,起码证明我精神上不存在问题,而且,她在她所处的时代过着她的生活……
忽然眼前一片黑暗,十四用手蒙住我的双眼,在我耳边轻道:“别看了,别再看了!”
我闭上眼,拿开他的手,宫殿天空以及外层空间的图像也从头脑中消退。
“哎,可以了。”一个曾经听过的男中音由远及近,戏谑地道,“这般如胶似漆,既是新婚燕尔,朕也就不怪了。”
刚才不知神游何处,完全没注意周围状况,这种情形算得上御前失仪吧。我低下头,便见一双青缎挖云朝靴一晃而过,往宝座去了。
十四也不慌张,轻握了握我的手,然后放开,躬身回道:“皇阿玛,儿子带媳妇来向您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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