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三年——不,应该只能算一年——之后的重逢,也不过相视一笑。房里空间不大,我请十三炕上坐,东云奉上茶来摆到炕桌上,然后便退下去,跟红月儿一道靠在廊下做针线。
敏敏一向喜欢十三,跳上他的膝头跟他亲热,十三便逗着它玩了一会儿。放它下去的时候,瞥到博古架上的绣屏,笑道:“你还留着啊!”
我笑回道:“只要不是你想要回去,会一直留着的。”
他转而看着我,问道:“这几年,还好吧?”
我望着窗外红月儿和东云不时的低笑嬉闹,答道:“托赖,非常不错。”
他长叹一声,转着手边的茶盏,道:“……不用这样勉强,也没关系……”
我心中一惊,猛地转头看他,目光一会,我便明白,原来他知道了。气氛顿时凝滞,两人默然无语良久,最后还是他开口打破闷局:“回京以来,都窝在家里,没出去吗?”
不用谈论那个话题,我松了一口气,强作精神,笑道:“就今儿下午有点乏,不想出门。”
他道:“明儿有空吗?出去走走。”
我笑道:“我能有什么紧要事儿!难得你得空。有什么好提议?”
他想了想道:“明天巳时初刻我来接你,逛哪儿到时再算吧。”
这样就把约会定下了。
第二天,十三果然准时来,我见他一身便装精神奕奕,便笑问道:“东道这会可想好地方了?”
他笑答:“听人说宣武门外土地庙今儿有庙会,特别以花市出名。”
呵呵,我猜这贵公子一定没自己逛过庙会,也不知他是找谁打听的,说不定到了外面,还不如我老到。于是笑着说:“那就走吧。去晚了就只能捡满地花瓣了。”
今天没马也没车,我们行动都靠双腿,于是一路走一路逛。在街上见有人摆摊称人,我才知道原来立夏了。十三也是新鲜,望着我笑问:“你要不要也称称分量?”
我当然满足他的好奇心,给了那个扛称的壮汉三个铜板,坐到做成板凳的称盘上,有人移动秤砣念出读数。哪知十三用折扇抵着唇,偷笑道:“不轻。”
我睨了他一眼,道:“我又不跳掌上舞,就怕它轻呢!”我天一热就蔫,还容易掉肉,得在冬春多储存点脂肪。我把体重记下,等立秋再称,便能知道夏天的肥瘦情况。
立夏称重是常俗,我便推着十三也去称,他一副打死他也不上称的表情,我也只好作罢。
称了重量,我反而饿了,在摊上买了米粉和了糖煎成的果叠来吃。十三对这也好奇,我不放过笑话他的机会,道:“你吃了一准拉肚子。”他偏不信邪,非要尝了才算,还一吃就是两块。想起立夏的新品食物,我便跟他说南方这时该有的时鲜,樱桃、桑葚、青梅、枇杷,还有螺蛳。螺蛳之类京师是肯定没有的,樱桃则得等到端午。
土地庙庙会,见不到卖珍珠翠钻、古董书画的,都是些锅碗瓢盆、藤竹家具、牲口挽具,还有针头线脑、绣花样子,看到最多的是鸡毛掸子,长长短短,大大小小,一应俱全。山门外以南是成片的鲜花摊,正是春夏之交的旺季,丰台花农们一车车一担担的鲜花,都摆开来卖,姹紫嫣红,花香袭人。
我们一个个摊点看过去,有正开的丁香、月季、海棠,也有只见植株枝叶的茉莉、桂花、金橘等等。我在一个摊子前停下,只因看到过了花期还盛放的两盆杜鹃,一白一粉,非常美丽。我笑问摊主:“怎么您这杜鹃这会儿还开?都快五月了,就是山上栽的也不能迟这许多呀。”
那摊主看了我们一眼,道:“我这培花的手艺是祖传的,您就甭打听了。您要喜欢就买回去赏玩。看您二位这模样,也不像是要跟我们抢这种花卖花的饭吃的不是!”
我和十三一听都乐了,再加上他的花的确讨人喜欢,也不还他价,便一人一盆捧着走了。天晓得他回去怎么笑我们两个挨宰还乐的!
出了花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看看天色还早,便对十三说:“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他欣然应允。我们便雇了一辆骡车,往城外去。
玉竹的孤坟修整得十分妥帖,并没有杂草丛生,显然有人时常照顾。清明未远,墓碑前还见香烛的痕迹。我轻抚碑上玉竹的名字,忽然起了意,便想把那盆粉色的杜鹃栽在坟侧。
我们仅有的工具,是十三配在身上的小刀。可惜了这把养尊处优,可能连果皮都没削过,装饰精美的刀子,居然被用来刨坑掘土。遗憾的是,还不十分得力。我不耐烦,便用手去挖土捡石子,十三阻止道:“我来我来,你一边站着。”
好在也不用多大坑,只要能把整盆花的根系泥土全埋上就行。做完了这个,我们都是满手污脏,下了山,便在山脚下的溪涧里清洗。十三先弄好了,站在溪边等我,我甩干了手,起身走向他。他看着我,忽然抬手伸向我的脸,我一惊,往后一跳避开。
十三手悬在半空,表情有些窘迫地道:“你头上有枯叶。”
我知道自己反应过度,镇静下来,为化解这尴尬,仍旧走近他,笑道:“是么?那麻烦你帮我拿下来。”然后闭上眼,看不到也许好些。
只感觉他气息近了,又离开,然后便听到他说:“好了。”
夕阳下回程,十三说:“过几日,我就要随皇阿玛北巡,恐怕过了夏天才能回来。”
我笑道:“那可正好能赶上你千秋的好日子,到时候还能一起喝酒为你庆生。”不想去考虑的事,暂且丢一边吧。
他也笑了,说:“我会记得别让你喝醉。”
************************
夏至之前,红月儿回盛京待嫁。我没给她现银,只打了两样首饰,另外就是奉天府我名下的三四亩田产,送予她做妆奁。听说那田庄有个院子,只是年头久了,有些破旧,需找人修整收拾一番,也许新婚夫妇还有用的时候。好在有爹从盛京带来的管家,我只管拿银子出来,跟他关照一声,这些事便能办得妥了。
我家无主母,红月走的那天按礼去给舅母磕头辞行。舅母对她道:“唉,你也算我看着大的,伺候涵儿这么多年,也尽心尽力,是个心地瓷实的孩子。只是现在出去了,也别忘了你是我们家待过的,该有的体面不比人家的姑娘差,不要让婆家人看轻了去。”
红月儿点头答应了。我送她到大门外,只说了句:“保重。”她含泪拉着我的手不放,我便笑道:“奉天府也不远,日后有事没事都通个消息,若是生了小娃娃,我还要吃满月酒呢。”她用帕子抹干泪,抬起头对我笑着说:“小姐若是有了小阿哥小格格,我也定是要来看的。”然后蹲下身抱了抱敏敏,便登车而去。
我抱着敏敏,看马车渐行渐远,拐弯后消失在街角。
红月儿走后第二天,聂靖便寻上门来,跟门房的小子说是以前在我底下伺候过车马的小厮,他便半信半疑地来回话。这家伙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气色不错,看来还是京城的水土养你!”
我气不打一处来,挑眉道:“你这么上千里路赶到京里,就是为了跟我说风凉话?”
他自己找椅子坐下,倒了杯茶,边喝边说:“哦,我告诉锦颜你回家了,她非让我来看看你。”
“她也来了吗?”锦颜的身子,该有五六个月了,身边没人照顾,他恐怕也不放心吧。
“她现在哪受得了颠簸。”聂靖摇了摇头,又望着我问:“你还想走吗?”
我苦笑道:“走不了了。”
他“嗯”一声,道:“我想也是。”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等锦颜坐完月子,带上小的一起来看你吧。”
第八章(1/2),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