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无法保护我的思想……”
用割破动脉的血写下了一句:
“请允我将它亲手埋葬。”
韩萧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了这样一句话,或许是因为这满墙的鲜红和当时见到的那照片血字有几分相像吧?
他打着方向盘,跟着箭头指示出了医院的停车场,上了塔中路往高速开,不一会儿就见到了一溜车队长龙,有几百米,都是排队等着出特辖区的,前面还有交警设了路障关卡……韩萧简直醉了,今天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把出入口卡这么严?
堵车了没辙,他踩着油门的脚稍松,从方向盘空出一只手给苏红发了短信:亲爱的,堵车![大哭][大哭]你赶紧先睡一觉,睡一觉醒来就有吃的了[爱你][爱你]~
不一会儿便收到了苏红回复:没事,你慢慢开。
虽然就简简单单六个字,韩萧感到了一阵奇异的安心。陷在这比早上还拥挤的车流中,他随手往cd机里塞了一张苏红之前送他的唱片,按下播放,一阵悠扬女声便充盈了车内空间。
这首歌的名字叫《高原》,从头到尾没有歌词,只有女声浅吟哼唱,伴着鼓点和苏格兰风笛,像是为谁送葬或者什么人献祭前的悲壮。韩萧搞不懂为啥苏红总喜欢这种哀伤的歌曲,他也推荐了些今下流行的电子乐,苏红嫌它们太吵,韩萧也就随她了。
只是等待的时间太长,随着乐声缭绕,一些他与苏红相识的回忆便如水流般淌过眼前——
“韩萧啊?”
女子穿着白大褂整理超净台的模样历历如昨:
“知道。这不早上才见过么?”
接着,是她冷着脸模仿酋长训人的样子:“毕业论文最好提前写,不然就会跟你们韩师兄一样,延迟答辩,差点毕不了业,懂?”
果然是个性格怪异的女博士!
韩萧半点也不想承认,他见到苏红的第一面,对对方的印象就和传闻一般的糟糕。尖酸、刻薄……等等,那好像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喏,”当时还在组里的程昕对他说,“就那女的,给肖助理的课题招人,我好几个师弟师妹感兴趣的,想去试试,都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韩萧:“也许是方向不符?”
“屁,”程昕毫不客气,“跟他们同班的都被选上了,成绩还没他们好呢!还不就因为他们觉醒成了向导?虚伪。”
韩萧汗颜,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端着餐盘走到当时刚担任他们研究组组长助理不久的肖少华对面坐下,大概说了什么,将才毕业的肖少华说得尴尬不已,肖少华小声辩解了几句,没辩过,余光朝韩萧等人扫来。那会儿的肖少华还不像后来那般喜怒不形于色,基本上是什么都写在了脸上,所以韩萧见他一看到自己便露出了“救星”的眼神,便知大事不妙,当即端起餐盘很没出息地溜了——
你自己叫来帮忙的师姐,你自己搞定!
更不提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遇到了苏红便绕道走。
后来是怎么就……变要好了呢?
韩萧努力地想了想。
可惜时隔太久,许多的琐碎的小事,犹若秋天的落叶,零落风中,打了个旋儿就没了。
——“思想之所以是自由的,是因为它是无形的,可以流动,谁也无法切实捕捉。一旦它被控制了、桎梏了,不再自由,思想也就死了。”
女子的话语突兀地响起于耳畔:
“向导……是所有拥有自由思想,智慧生物的天敌。”
噢,他想起来了。
最开始的接近,其实是怀着一种对对方“研究性”的好奇,因为对方所说的观点,对于当时的他过于的偏激与新奇。韩萧也就是个没事喜欢看看sg网络小说的普通宅男,居然会有人用“天敌”来形容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学同事,韩萧非常想扒开……咳,不,深入了解下这个人到底怎么想的,都经历了什么,怎么就养成了这么副性子?
结果随着交流的增多,韩萧越与之相处便越发现,这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姑娘。不过也能理解,妹子幼年失怙,成年失恃,才上大学便得面对一干虎狼似的亲戚争夺遗产,末了自己孤伶伶一人去了国外留学,不攒点儿狠劲怎么能好好活到现在?
有时候同情与怜惜不过一线之隔,就如友情与爱情也不过一字之差,界限的模糊往往发生在不经意间,连韩萧自己都搞不清他们什么时候就越了界,紧接着问题就来了,苏红还是个相当“恐婚”的人。不过与其说她抱有一种对进入婚姻的恐惧,不如说她从骨子里就压根不相信任何“天长地久的承诺”。
——“那这婚……还要结吗?”
韩萧听到了他心底的一个声音问。
他非常清楚,这就是苏红在病房里给了他考虑时间,同时他自己,也希望接下来能好好考虑清楚的一个问题。
——“觉醒向导又怎么了?!”
这声音打岔道。
对啊,韩萧想,不就是随时随地可以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啊呸,也不是随时随地的,那是绑定哨向,自己就是一普通人,哪儿那么大脸。
就如他曾对肖少华吐槽过自己的“胸无大志”,在对方看来,那或许是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在他看来,那可是再没比这更真诚的大实话了。韩萧自认看得相当清楚,他既没肖少华的天赋,又没肖少华的努力,比拼比狠也赶不上苏红——那两人合作个课题,能连着三周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不止一次见到苏红半夜三更敷着面膜赶报告,因为她老板刚刚跑去实验室了,也不止一次把肖少华从例会上拖下来,强制人去休息室睡觉——有这命抵着,取得什么样的成果大概都不足为奇了。
于他而言,自己唯一的优势也许就是对“产业化”的嗅觉敏锐了吧?通俗地说,即是他能察觉哪个方向将大热,哪个项目来钱快……这一点上,他钦佩他们的理想,同时也十分的现实,他一点也不想为哪哪个项目鞠躬尽瘁,然后过劳死在了岗位上,百年后就剩一个名字,就算那项目是什么人类之梦、文明之光。所以当肖少华问他的梦想是什么的时候,他只敢说是他现在做的,打死他也不敢在那个时候承认:我就想多接点横向项目,抱紧您老的大腿多捞钱,早日买房娶媳妇,过上朝九晚五看小说的美满日子。
可饶是凡俗市侩如他,也未尝没有在心中抱过一丁点儿期望:“若是有一天……我也能偶然发现个什么……别人没发现过的……”尽管这期望渺不可及,压在了层层叠叠的物质欲求之下,张张页页的小说字句之后,它还是会偶尔冒出来,像个顽皮的火种,给他这苦逼搬砖的实验宅一点白日做梦的幻觉。
——直到今早,苏红觉醒了。
枕边人的觉醒,意味着什么呢?
当他意识到,当苏红对他说出“从今往后……只要握住你的手,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仿佛意味着,从今往后,他连这点做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韩萧无法想象,若有一日,他心中这点不切实际的指望被对方知晓——而这是肯定的,必然会发生,苏红或许不会有任何的表示,但他光想一想,就觉得已然难堪得,再也无法面对。
——“那么,”仍是他心底的那个声音,再次发问了,“觉醒成向导……对苏红又意味着什么?”
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韩萧,握住方向盘的手,一下僵住了。
眼前的车水马龙骤变作一片白光粼粼,耳畔低吟轻哼的空灵歌声送来了女子的回答,那才是他第一次,真正地认识对方:
“经历过那十年的人就会明白……真正的向导……”
那双好看的杏仁眼实际上,诚挚又明亮:
“是恶魔啊。”
怦怦。
心跳如擂鼓。
震得韩萧耳膜发疼。
“嘟——!”
一道刺耳的鸣笛声划破音乐的连贯,是后面的车按了下喇叭。
韩萧这才注意到,不觉间他的车已跟前车空出了一大截,忙踩了下油门跟了上去,可同时严寒化作无数小虫爬上了脊背,令他冷汗淋漓。
——苏红是个怎样的人?
聪明、独立、要强……这些形容词到了嘴边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子在病房中平平淡淡的那一句:
“所以我没有父亲了。”
——“苏红,你妈呢?”
——“过世了。”
——“那……你爸呢?”
——“死了啊。”
见到了她亲生父亲的那一刻,韩萧总算明白了她全部的潜台词:
抛弃了她们母女的父亲,等于死了。
狠吗?
是啊,太狠了。
可是,苏红就是这样一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
而这样的苏红,这样痛恨向导的苏红,一旦觉醒成为了她最厌恶的向导……会做什么简直毋庸置疑!
“啪!”
韩萧听到他扇了自己一耳光的声音。
“我他妈真是个混蛋!”
“——吱嘎!”
轮胎急转弯摩擦地面发出了尖响。
“嘟——!”“嘟嘟嘟!”
随即便是一片愤怒的鸣笛声。
韩萧的方向盘打得急了,可他已顾不上这许多,强行蹭着车队缓行留出的间隙便驶入了最右道,从最近的高速口下去一个掉头回了塔中路。
一个红灯。
两个黄灯。
韩萧视若无睹地冲过去了。
这是他拿了驾照以来开得最快的一趟车,说是风驰电掣也不为过。
身后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警笛音,兴许已有交警追着了,而此时此刻,韩萧对这些也不在乎了。他这般冲回了sg医院,看到个限时停车位便直接停了,而后一边狂奔回了住院部,一边不断拨打苏红的手机,不出意料,无人接听。
——苏红苏红苏红!
韩萧心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名字。
等我啊!
等等我啊!
求求你——求求你——
“嘭!”
病房的门被蛮力一把推开了。
空无一人。
护士跟在他身后,生气地质问着什么,韩萧没有理她,果断夺路去了楼梯口——苏红所在的病房是住院部的顶层,再往上就是天台了。
——“你会害怕我吗?”
——“从今往后,我只要像这样……握住你的手……”
泪水模糊了视线,世界随着他踏出的每一步分崩离析,颠倒碎裂成全然陌生的模样。绝望,抑或懊悔塞满了胸膛。
——“有啊,我现在特别想吃那种墨西哥卷饼……taco,你知道吧?”
有谁曾说过,真正的告别从来不是大张旗鼓地吵闹。
天台的门很沉,他使了全身力气才将它撞开。
——“……从此以后,除却巫山不是云。”
终究慢了。
迎面扑来的日光灼灼,令韩萧恍惚看到那女子远远地,似乎回头对他微微一笑,便纵身一跃融化在了风中。
而韩萧只来得及堪堪伸出手,连那抹身影虚空中的一片衣角都尚未触及,便听到了自己撕心裂肺的惨叫:
“不——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