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观的道人们?敲响晨钟, 山下镇子尚未苏醒。晨星三两?点,鸡鸣狗吠四五声。一?湾郪江水潺潺不间断。
这本应是个平常的清晨。
眨眼间,天光尚未敞亮, 却?复又黯淡起?来。
几声闷雷。低暗的长云平缓的从远方挪近,转瞬只见大团大团灰白的云团层叠的堆积在山巅, 如一?个巨大的旋涡。压迫着?连绵沉郁的山脉。
天空不见了几粒星辰,却?见无数点细小的白点飘飘洒洒。
这一?年的冬日,未及年关,盆地少见的下了一?场早雪。
路灯上、阔叶上,屋檐上覆满了一?层浅浅的如盐粒般的白雪。
一?扇扇窗户被惊喜的推开。
欢声笑语的声响传了老远。
山上蜿蜒的青石台阶却?清寂极了。雪花轻盈的回旋,落地不久便融化了,地面湿漉漉的, 犹如泪水斑驳。
这一?个蜀地初雪的日子, 最?后?踏着?落雪和清冷石阶下山的, 只有圜圜猫只影独行。
他们?刚刚离开云台观,九条山脉上突然出现了若干条大裂缝。
裂缝太多, 姜缓和圜圜猫分头行动。
云垂四方, 长风呼啸。
风中裹挟着?冰渣子似的往他领口里灌。
姜缓不受控制的颤抖一?下,单手扯下了蒙眼的白绸带。
一?双眼眸非常漂亮,但眸底生?翳, 分明是看不清。
姜缓看不见青山绿水,也看不见了长云压城。但他心神通明,心灯明亮。
如蛛网般的裂缝不断扩张,撕裂空间,所有裂缝的延展方向是——云台观。
云台大阵如阵心的七星灯摇摇欲灭。
被压制了数百年,所有裂缝全部爆发?。裂缝扩张之势如此迅疾,如此激烈。
一?旦所有裂缝汇合。
灵脉断裂。灵气混散。
九龙捧圣的格局破碎, 云台灵脉被毁,不仅方圆百里的居民将直面混沌的侵蚀,且将危及整个九州大地。
整个九州大地大小灵脉贯通四方,是神州脉搏所在。
人的脉搏若断,则死?。九州灵脉若断,唯一?的保护膜破碎,世界分崩离析就近在眼前。
……
在云台大阵的阵心。
姜缓终于彻底想明白了一?件事。
数百年前,云台观的先辈们?拼尽此身,摆下七星灯,布置下云台大阵,镇压灵脉,压制住灵脉溃散和断裂的势头。
本质上是以身祭阵。
一?个人修为不够,做不到。就一?群人来做。
他们?成功了。
数代云台道人以己身为灯油,维护七星灯数百年不灭,云台灵脉数百年安稳。
在阵心,姜缓无师自通的领悟了云台大阵设立的前因后?果和关键。
——要想解决这层出不穷的裂缝,抹去这神州大地上斑驳丑陋的伤痕,其实有一?个更有效、更快捷的办法。
在被爷爷改名前,他单名一?个济字。
救世济人的济字。
这其实也是个好名字。代表他生?来就承担的重?责。
爷爷却?给他改了名字。
想叫他慢一?点、慢一?点,像普通孩子那样?平常快乐的长大。
须知,世界的崩毁同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凡人,哪怕是修道者的短暂一?生?也未必能看见世界毁灭的终点。
他大可?以快活、坦荡的活过几十岁,再论其他。
可?那些先辈,这云台阵中默默无闻的牺牲的先辈,昆仑山中摆下结界的先辈呢?
他们?本也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坦然又安稳的度过一?生?。
毕竟灾难砸不到他们?身上。
血也溅不到他们?衣裳上。
但是,为了数百年后?、乃至千年后?的后?世和后?辈们?,他们?依旧毅然决然的选择了牺牲。
尽管,末法时?代,灵气溃散,灵脉崩断,是大势。
可?明知是螳臂当车,又为何为之?
明知结局残酷,又为何拼命一?搏?
姜缓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个答案何须犹豫?
先辈英灵在上。
姜缓,他此一?人又有什么特殊的呢?
甚至只需要他一?个人。
不再需要别的人。
只要他舍了自己。
以身合道,补全天道。
——这不是很值得吗?
……
蛛网密布的裂缝。风云搅动间,浓云犹如一?双大掌压迫下来。
层叠积郁的浓云,闷雷阵阵就像重?病的长者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姜缓轻轻眨了下眼睛。
他弯起?眼睛,“抱歉,爷爷。”
层云间,不见闪电,只听得一?声声遥远的雷声。
“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他的衣裳被大风吹动,姜缓努力?翘起?嘴角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仍旧是很好看的,仍有少年人般的明亮,也不乏年长几岁后?岁月沉淀的温雅清润。
“您莫为我难过。”他浅浅微笑。
……
在一?跃跳入最?深最?长的大裂缝时?,姜缓心里只想起?了他的猫。
他若不在了,他的猫该怎么办呢?
圜圜猫是一?只缺乏安全感、十分粘人的猫,也是一?只体?贴温柔又稳重?的猫。
对于他而言,圜圜是亲近的家人和友人,是很重?要的存在。
圜圜啊。
姜缓在心里呢喃自己猫的名字,忽然有些心痛。
他已经好久没?有亲眼见过圜圜了,从此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姜缓轻轻闭上眼睛,却?倏忽听见了铃铛声。
是圜圜。
风声。雷声。铃铛声。
还有,他听见了猫声。
他的整颗心都提起?来,莫名生?起?对这尘世的不舍,他回头去看,什么也看不见。
只听见铃铛声越来越近,凭此判断圜圜在靠近。
“圜圜?”
他下意识像以前每一?次一?样?伸手双手,要接住扑过来的猫。
但他又很快回神,强行按捺住双手。
姜缓看向铃铛响起?的方向,“圜圜……抱歉,抱歉。”
是他违诺了。
他曾答应过会一?直和圜圜在一?起?,不会离开这只粘人的金瞳黑猫。
他本也可?以再陪着?他。三五年,十数年,乃至更长。
但这个世上,总有什么是更重?要的。
姜缓忽然便落下了眼泪。
姜缓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耐得住寂寞的人,他朋友不少,皆是君子之交,并非时?常见面,即使许久不见也不影响感情深浅。
但,圜圜陪在他身边后?,他才知道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受得了一?个人的生?活
说是他在照顾圜圜,圜圜猫粘人,这么些年其实是圜圜一?直陪伴他,照顾他,爱护他。
这样?好的圜圜,他却?要离开他了。
苍白到几若透明般的脸颊上,泪水很快被狂卷的大风吹散。
他的眼角染上一?抹淡淡的红晕。
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
姜缓呆住。
“姜缓。”
那人低低唤他的名字。
姜缓呆愣着?,只感觉狂风似乎停息住,他停止了坠落,那双大手轻柔的捧住他的脸。
指尖擦过他的眼尾,他的睫毛不自觉抖动,犹如枝间欲坠未坠的花瓣。
“圜圜?”
“嗯。”
姜缓感觉到这人的指尖在颤抖,压抑不住又难以明言的痛和伤就从他的指尖传递给他。他莫名的感应到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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