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宁皱了皱眉,想把手抽回来,却没力气。
他看着眼前这对陌生的男女,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被清空的代码编辑器,什么都记不起来。
神经外科主任轻轻拉开苏大强,对着家属做了个“嘘”的手势,低声说:“他刚醒,大脑还在恢复,需要安静。从现在的情况看,应该是出现了逆行性遗忘——可能记不起车祸前的事,包括你们。先别刺激他,等他再稳定些,我们做个详细的检查。”
王秀英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眼泪却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看着病床上眼神陌生的儿子,心里又酸又疼。
儿子醒了,可他忘了他们,忘了自己是谁,忘了那个意气风发来临安上学的大男孩。
苏大强拍了拍妻子的背,目光落在苏宁床头的编程教材上。
那几本书被护士擦干净了,却还是能看到淡淡的血渍。
他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没关系,忘了就忘了,只要你还在,我们就重新教你认,重新陪你走。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梧桐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病房里,监护仪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苏宁靠在枕头上,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就像是白纸一样的没有任何信息。
而他的父母,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希望,就像在等待一段全新的代码,重新开始运行。
……
医生办公室里,神外科主任赵晋指着CT影像上的亮斑,声音尽可能的放得平缓:“苏大哥,王大姐,您们看这里——颞叶内侧和海马体区域有出血痕迹,这两块是咱们大脑管记忆编码和存储的关键地方。”
王秀英攥着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赵主任,您的意思是……我儿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比忘记具体事件更复杂些。”赵晋指尖在影像上轻轻点了点,“车祸的撞击让这部分组织受损,导致了逆行性遗忘。简单说,他可能还会说话、写字,甚至记得怎么用电脑,但像‘我是谁’‘你们是他父母’‘他在江浙大学读书’这种和个人经历相关的记忆,他提取不出来。”
“就像是……”赵晋正想找更通俗的说法,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心理科主任走了进来,刚好接话:“就像一本书还在书架上,内容没丢,但找目录的本事没了,想翻到‘自己的故事’那几页,怎么都找不到。”
“对,这个比喻特别贴切。”赵晋点头,话锋却沉了沉,“现在最关键的是观察损伤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接下来会安排神经认知康复训练,但你们得有心理准备——记忆恢复可能要花几个月、几年,也可能……永远恢复不到从前。”
苏大强喉结动了动,拍了拍妻子的背,声音哑着却带着劲:“赵主任,我们懂,只要有办法,我们就配合。”
三天后,心理科主任拿着最新款的iPad4走进病房时,苏宁正靠在床头看窗外。
九月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个刚认识世界的孩子。
“苏宁,感觉怎么样?”心理科主任把iPad放在他腿上,声音很轻。
“说不上来。”苏宁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就像做了场很长的梦,醒了之后,梦里的事全忘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那我们玩个小游戏吧。”心理科主任点开相册,里面全是日常物品的图片,“看到熟悉的,就跟我说一声。”
汉堡、钢笔、公交车……
苏宁一路看过去,都只是摇头。
直到屏幕上跳出一张山东煎饼的图片,金黄的饼皮裹着葱花和薄脆,还冒着热气。
苏宁的手指顿了顿,眼神亮了亮,随即又是快速暗淡了下来:“这个……也不知道。”
“这是你家乡青岛的小吃,你小时候,你妈常给你做。”心理科主任飞快在本子上记了一笔,语气放柔,“记忆可能会以碎片的形式藏在脑子里,别强迫自己想,顺其自然就好。”
……
下午,苏宁的辅导员提着水果篮和班级相册来探望。
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全班同学的合影,辅导员指着苏宁旁边的男生:“苏宁,这是你室友张浩,你们开学第一天就约着去食堂吃饭,他还帮你搬过行李,记得吗?”
苏宁凑过去,盯着照片上陌生的笑脸看了很久,眉头轻轻皱着,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歉意:“对不起,我没印象。”
辅导员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把相册放在床头:“没关系,等你好点了,我让张浩来看你,你们慢慢聊。”
傍晚的时候,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肇事女司机跟着她的家人走进来,手里拎着果篮,额头上还贴着纱布,大口罩遮了大半张脸,只剩一双通红的眼睛。
她一看到苏宁,眼泪就掉了下来,声音抖得厉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艺术学校的学生,刚拿到驾照没几天,那天突然头晕,可能是低血糖……我不是故意的。”
苏大强却是强装镇定的摆了摆手说道:“姑娘,医生都说了是意外,谁也不想这样,你也别太自责。”
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苏宁身上,连女司机都屏住呼吸,等着他的反应。
苏宁看着她,眼神很认真,像是在脑子里拼命搜索什么,几秒后,他轻轻开口:“没关系,可能这就是我的命运吧。”
等肇事女司机一家走了之后,苏宁躺下睡着。
王秀英拉着心理科主任走到走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哭腔:“主任,我实在想不通——他连撞自己的人都不记得了,怎么还会说话、还会写字呢?”
“这是因为大脑里的记忆系统不一样。”心理科主任无奈地摇头,“像走路、说话、写字这种不用刻意想就能做的事,叫程序性记忆,存储在和海马体无关的脑区,没受影响。但‘我是谁’‘我经历过什么’这种情景记忆,主要靠海马体,刚好受了伤。就像他可能不记得自己喜欢吃什么,却还记得怎么系鞋带。”
“那……那他的记忆还能恢复吗?”王秀英抓住最后一点希望。
心理科主任沉默了几秒,轻轻摇头:“从目前的检查结果看,几乎是不可能恢复到从前了。”
“呜呜呜……怎么会这样啊……”王秀英的哭声忍不住溢出来,苏大强走过来,把妻子搂在怀里,眼眶也红了。
“虽然说出来不怎么科学,但我跟苏宁接触这几天,有个感觉。”心理科主任声音放得更轻,“就像民间说的‘魂魄丢了一块’,他现在的状态,仿佛只是一缕残魂,把最重要的‘自己’给弄丢了。”
走廊里静下来,只有王秀英压抑的哭声。
病房里,苏宁翻了个身,手指碰到了床头的班级相册,却没睁开眼。
窗外的夕阳把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他的手背上,像一道温柔却无力的安慰。
这个刚满17岁的少年,正站在遗忘的路口,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也得慢慢接受一个“忘了自己”的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曾经的经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