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盛夏已至。公司楼下的行道旁，海棠树枝繁叶茂。暖黄色的小果子，一把一把地，含羞带怯躲藏在叶子后面。具体什么品种，乔帆不太清楚。果实到了秋天，会如约转红，远望如火般摇曳枝头。他偷偷尝过，即使完全成熟，果子也非常酸涩，根本吃不得。他家乡的院子里，也有两棵海棠树，但果实个头略大，上半截呈浅红色，下半截为暖黄色，小巧玲珑极其好看，吃起来还又沙又甜。这些年院子几次整修，但是海棠树稳稳扎根在土壤中，惬意地生长。因为，那是乔帆父亲当年亲手栽下的。
“海棠花好看，可你妈的脸比花还要美。”乔帆记忆里，这是父亲说过最动听的情话。乔母名叫白海棠，嫁给父亲前，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姑娘。她不选张三，也不选李四，就是一心一意要跟着乔远山过日子。乔远山赤着膀子，亲手在院子里栽下两棵海棠树。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白海棠下嫁于他的感激。白海棠曾经不止一次跟乔帆念叨，“咱家老房子打地基，用的都是整块的大石头。我怀着你，你爸一点活都不让我干。我就坐在海棠树下，看你爸和泥、垒砖，把房子一点点盖起来。搬进新房两个月后，我就生下了你。”
乔帆记忆里，每到春天，三四月份的时候，两棵海棠树的花齐齐绽放，花粉如雪、成团成簇，引来许多蜜蜂和蝴蝶留连花间。只要一走进院子，满鼻孔都是好闻的花香。乔远山在乡里的供销社上班，主要负责管账，工作也不累。隔三差五下班回家，总会顺带拿回来些果脯和瓜子之类的零食给乔帆吃。白海棠笑嘻嘻地接过丈夫挂在自行车把上的黑兜子，最先要做的，就是把吃的翻出来，放到盘子里，等乔帆放学回来吃。那个时候，乔帆在小伙伴中间特别的豪爽。总把裤兜里没吃完的好玩意分给大家吃。久而久之，他们就有了分发零食的根据地：巷子口上几块盖房子剩下的大石头，叠放得小山一样高。乔帆站在最高的地方，给石头边围着的小伙伴分发美食。狗蛋儿两块糖果，大成子一把瓜子，二果子几颗蜜饯。乔帆总感觉自己有点美猴王的意思，养着一堆馋嘴的猴崽子……因为父亲，少年的时光，充满了骄傲和乐趣。
乔远山最喜欢就二两小酒，吃白海棠包的饺子。尤其最爱白菜馅的。冬储的大白菜，去掉黄烂的老帮儿，然后细细地切成丝儿，大菜刀快速剁起，来来回回几十遍。剁碎的白菜倒进大盆里，撒上一把盐，片刻之后，用透气的纱布揉搓着挤出白菜中的水分，顺便也去掉白菜本身太重的味儿，拌上肥瘦相间的碎肉丁，再加香油、姜葱之类的调料，馅儿就齐活了。白海棠干活非常麻利，转个身的功夫，一个个薄皮大馅的饺子就齐齐码在篦子上。滚汤大火煮上一会，开锅再飞一碗凉水。煮熟的饺子小元宝一样落进大碗里，什么其他佐料都不需要，乔远山美滋滋地能吃得一个不剩。
一切都在美好中继续。乔远山和白海棠没有再要孩子，响应国家号召，只生了乔帆一个。儿时的乔帆觉得，世界上最美满的爱情，就是乔远山和白海棠之间的爱情。有乔远山在供销社的美差，家里的日子富足有余，人人羡慕。直到又一个海棠花盛开的季节，乔帆被神情哀伤的叔叔从学校叫回家。
一路上，乔帆都在问叔叔，为什么半路叫他回家。叔叔垂着头，用力蹬着车子，告诉乔帆到家就会知道。远远地看到自家门口插上夹碎白条儿的木棍，乔帆马上意识到家里出事了。只是乔远山再也不会知道，儿子的世界在他吊上门框的那一刻，坠入恒久的黑暗。乔远山死了，用一根绳子，吊死在自家门框上。白海棠哭到几度昏厥，趴在乔远山的尸体上，死活不让入殓。乔帆想安慰母亲几句，但是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念父亲，却不能原谅父亲就这样自私地丢下他们，匆匆下世。棺材被一锹接一锹的黄土盖上，盖到几乎完全看不到棺材板的时候，披麻戴孝的乔宇纵身一跃跳上去，使劲地捶，他想问问他爸，“咋就不想想我？”
谁也说不清楚乔远山为什么舍得这么好的妻儿，别人求几辈子都求不来娇妻乖儿，他就这么统统抛下走了。乔远山下葬之后，刚过头七，就下了一场暴雨。白海棠悲伤到水米不进，每天就那么仰天躺着。乔帆跪着对他妈说：“妈，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更可怜了。咱好好活着吧，我替爸养活你。”白海棠抱着儿子，哭了最歇斯底里的一回之后，到厨房下了一锅面条给两个人吃。院子里的海棠花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粉粉白白地躺在雨地上。
若干年后，乔帆听到过一个解释，说是供销社有笔大账对不上，乔远山有压力，害怕说不明白，就做了傻事。这个解释，乔帆不接受。眼见着他和白海棠好端端的幸福日子，从此一落千丈。孤儿寡母，都在咬牙苦撑。乔帆再也没有得意洋洋地站上石头堆，用各种美食号令四方。忧郁比青春痘更早地攻占他的脸庞。一个人揣着化不去的忧伤，看海棠花花开花落，岁岁年年。
乔帆之所以注意到韩冰，是在她转学来后的春天。她的穿着打扮明显跟班里其他女生不一样，书包都带着特别漂亮的图案。乔帆从来对关于韩冰的议论不感兴趣。直到清明节前几天，坐在他身后的韩冰，偷偷地塞了一张小纸条过来。乔帆没好气地打开一看，两行娟秀的字迹，写着：你若微笑，他才能安好。愿父亲的爱与你同在！乔帆不知道是谁告诉韩冰自己没有父亲的事情，但那两行字如和煦的春风般化开了他心里寒冷的雪。他回头认真地看正在低头读书的韩冰，忽然间就想牵她的手。他觉得，韩冰就像暗夜里手持火把的天使，一口仙气治愈他隐藏的伤口，用温暖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远方。
白海棠的伤口，不断地裂开、流血，又不断地凝结、愈合。一个人蹲坐在田间地头，对着一地要收的庄稼，嚎啕大哭。乔帆不在，乔远山也不在。她哭到气力全无，缓一缓，还是要走下田，把谷穗一个个地掐下来，收到麻袋中，然后再扛回家。对乔远山的想念，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悄无声息地掺杂进浓烈的恨意。要不是他自私地只想解脱自己，何至于会让这孤儿寡母独自面对生活？白海棠的伤太深了，要想完全治愈它，乔帆给再多的亲情也做不到。所以，当韩冰劝乔帆不要阻拦母亲的幸福时，他才放下顾虑，同意母亲和严家庆再婚。每当他和母亲视频通话的时候，严家庆都会在母亲的轻唤下挤进镜头，呵呵地跟乔帆打招呼。在乔帆看来，他们还是非常恩爱的。又不是三岁小孩，竟然张嘴就要离婚？乔帆心里着实挂念母亲。
乔帆走到海棠树下的椅子上，吹吹尘土，坐了下来。数不清的小果子压弯了树枝。行道树下，有个老太太，推着童车里的小娃娃，站在海棠树荫里躲太阳。她的头发已然花白，身体明显佝偻。乔帆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母亲。她大概也和眼前的老太太一样年纪，但还没有领受教养儿孙的新任务。即便有一天，乔帆真结婚，生个孩子给她带，她的身体也不见得吃得消。属于母亲的盛景年华已经一去不复返。除了跳跳广场舞，一个农妇，还可以做点什么打发光阴？
她不是诗人，不会站在一地花残里顾影自怜；她不是画家，也不会把半生杂感晕进一江夕阳。曾经，白海棠边吃着饺子，边跟乔帆说，“以后，等我和你爸不在了，想吃饺子可得自己会调馅”。乔帆特别不爱听，他甚至觉得母亲矫情，故意说些不愉快的话扫兴。可是，掐指算算，这样的时日用不了多久就会到来。在而立和不惑之间，遇上点考验，就没完没了感慨“中年危机”的人们，还是慢说愁的好。在他们因为单位裁员、孩子生病、爱情红灯、功败垂成等各种不幸而苦恼的时候，白发的双亲其实已经在提前经历死亡。而所有的不幸最终都会过去，只有衰老将一直持续。直到曾经如花般的生命，终至秋实之后，转眼枯萎凋零。繁花之后，叶落花残，人之一生，亦是如此。如果可以，也许，第三代的到来，对于渴望血脉传承的父母来说，是一件会让他们重新打起精神的好事。
第六章 繁花过后(1/2),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