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也是寂静。皇后独自处理着繁重的后宫事务偶尔敬妃也会协助一二但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太后在病中敬妃主持着通明殿祈福的全部事宜还要打理悫妃和淳儿的梓宫以及平日的祝祷。华妃不现在应该是慕容妃她的位分由曾经的三妃之成为后宫唯一屈居于皇后之下的从一品夫人如今却要排在敬妃之后居三妃之末甚至连封号也无这令她颜面大失深居内宫很少再见人一如避世的端妃。
而玄凌虽然不理她却也不再处置她依旧锦衣玉食相待。我小产一事就这样被轻轻一笔带过。
我每一日都在痛悔那一日在宓秀宫中为何不能奴颜婢膝向慕容妃卑躬屈膝求饶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为何要如此强硬不肯服输?我甚至痛悔自己为何要得宠若我只是普通的一介宫嫔默默无闻她又怎会这样嫉恨我置我于死地?这样的痛悔加了我对自己的失望和厌弃。
最初的时候玄凌还日日来看我。而我的一蹶不振以泪洗面使他不忍卒睹。这样相对伤情困苦不堪。终于他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槿汐曾经再三劝我“娘娘这样哭泣伤心对自己实在无益要不然将来身子好了也会落下见风流泪的毛病的。听宫里的老姑姑说当年太后就是这样落下的病根。”
我中气虚弱勉强道:“太后福泽深厚哪里是我可以比的。”说着又是无声落泪。
槿汐替我拭去泪迹婉转温言说出真意:“娘娘这样哭泣皇上来了只会勾起彼此的伤心事。这样下去只怕皇上都不愿再踏足棠梨宫了。于娘娘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喃喃道:“我失去这孩子不过一月百日尚未过去难道我这做娘亲的就能涂脂抹粉、穿红着绿地去婉转承恩么?”
槿汐闻言不由愣住“娘娘这样年轻只要皇上还宠爱您咱们不怕没有孩子。娘娘万万要放宽心才是这日后长远着呢。娘娘千万不要自苦如此。”
我手里团着一件婴儿的肚兜那是我原本欢欢喜喜绣了要给我的孩子穿的。赤石榴红线杏子黄的底色绣出百子百福花样一针一线尽是我初为人母的欢悦和对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而今肚兜犹在而我的孩子却再不能来这世间了。
我怔怔看着这精心绣作的肚兜唯有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不由得十分争强好胜的心也化作了灰。
这样缠绵反复的忧郁和悲愤我的身体越衰弱。
我小产一事后章弥以年老衰迈之由辞了太医院的职位。这次来请脉的是温实初他一番望闻问切后瞬间静默神色微有惊异。
我挥手命侍奉的宫女下去淡淡道:“莫不是本宫的身子还有什么更不妥的地方?”
他蹙眉深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娘娘是不是用过麝香?”
“麝香?!”我愕然“章太医说本宫孕中禁忌此物本宫又怎么会用?即便如今本宫又哪里还有心思用香料。”
他紧紧抿嘴似乎在思量如何表述才好:“可是娘娘的贵体的确有用过麝香的症状只是分量很少不易察觉而已。”他蓦然抬头目光炯炯:“娘娘?!”
我心里一阵阵紧思索良久摇头道:“本宫并没有。”然而说起香料我骤然想起一事这些日子来我只在一处闻到过香料的气息。于是低低唤了流朱道:“你去内务府想法子弄些慕容妃平时用的‘欢宜香’来。”
流朱一去温实初又问:“娘娘是否长久失眠?”我静静点头他沉默叹气道:“贵嫔娘娘这番病全是因为伤心太过五内郁结肝火虚旺所致。恕微臣直言这是心病。”
我默然。他眼中是悲悯的温情和关怀:“喝太多的药也不好。不如饮莲心茶罢。”他为我细细道来:“莲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热有降热、消暑气、清心、安抚烦躁和祛火气的效用可补脾益肾、养心安神、治目红肿。”
我恍然抬头涩涩微笑:“莲心很苦的东西呵。”
他凝视我片刻道:“是。希望莲心的苦可以抚平你心中的苦。”
我转头心中凄楚难言。
温实初低声呢喃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时儿女。你可还记得这曲子?”我点头他继续说:“小时甄兄带着你去湖里荡舟你梳着垂髫双鬟站在船头怀里抱满了莲蓬唱的就是这支歌。”他的声音渐渐低迷柔惑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的回忆中:“那个时候我就想长大后一定要娶你为妻。可是你有着凤凰的翅膀怎是我小小一个太医可以束缚住的?”他转眸盯着我疼惜之意流露:“可是看着你如今这个样子我宁愿当初自己可以死死束缚住你也不愿见你今日的样子。”
我原本静静听着然而他越说越过分忘了我与他的身份。心中有莫名的怒火翻腾忽然伸手一挥床前搁着的一个丝缎靠枕被我挥在了地上。
落地无声他却被我震住了我喘一口气道:“温太医今日说得太多了。今时今日你以什么身份来和本宫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是太医本宫是皇上的妃嫔永远只是如此而已。本宫感激温太医的情意但是温太医若再让本宫听到这样的话就别怪本宫不顾多年相交的情分了!”
一口气说得多我伏在床边连连喘息不止。温实初又是心痛又是羞愧。我抬头忽然停住不言。锦帘边不知何时眉庄已经亭亭玉立在那里面孔的颜色如她手上的白玉手镯一般雪白。
我见是她不由得又急又愧眼前一阵阵晕。温实初对我的情意我从来不说与人知何况今时此地的我已是皇帝的宫妃这样的话更是忌讳。这样贸贸然被眉庄听去虽然我素来与她亲厚也是尴尬窘迫之事。不觉脱口唤道:“眉姐姐——”
眉庄微微咳嗽一声掩饰面上神色然而她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想来也不愿撞见这样情景道:“你好生歇息养着才是要紧。”说完转身便走。
我晓得眉庄要避嫌疑回头见温实初垂头丧气站立一旁越气恼勉强平静了声色道:“你若是想害死本宫这样的浑话大可日日拿出来说等着拿本宫把柄的人多着呢。温大人你与本宫自幼相交本宫竟不晓得你是要帮本宫还是害本宫。”
他又痛又愧急忙告退道:“你……娘娘别生气您现在的身子禁不住气恼微臣不再说就是了。”
我本就病着又经了气恼脑中如塞了棉花一般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已是晦暗近晚的天色流朱也已经回来了。她服侍我吃了药又拿水漱了口道:“姜公公听说是咱们要才给的还说皇上嘱咐了这香只许给宓秀宫里别的宫里都不能用。”说着拿了装着“欢宜香”的小盒子给我瞧。
我听了这话心中更有计较。遂打开盒子瞧了一眼复有合上道:“去请安美人来就说我身子好些了想请她过来说说话。”
流朱很快回来却不见陵容身影流朱道:“菊清说安美人去皇后宫中请安了等下便过来。”
我微微诧异随口道:“她身体好些了么?难得肯出去走动。”
夜来静寂连绵聒噪的蛙声在夜里听来犹为刺耳闹心。陵容坐于我面前用指甲挑一点香料出来轻轻一嗅闭目极力分辨:“有青藿香、甘松香、苜宿香、煎香……白檀香、丁子香、鸡骨香……”她细细再嗅不再说下去忽然美目一瞬神色惊忡不定。
我忙问:“怎么?”
她微有迟疑很快说:“还有一味麝香。”
果然我一颗心重重放下。慕容妃承宠多年久久不孕这才是真正的关窍。看来玄凌打压慕容一族与汝南王的势力是早就志在必得的了。也难为他这样苦心筹谋。
然而心底的凄楚与怨恨愈加弥漫起初不过是薄雾愁云渐渐浓翳自困其中。一颗心不住地抖索我为何会在慕容妃宫中骤然胎动不安为何会跪了半个时辰便小产。固然我身体本就不好可安知又没有玄凌赏赐的这味“欢宜香”的缘故?
玄凌啊玄凌你要防她岂知亦是伤了我的孩子!
陵容小心瞧我神情又道:“姐姐这个东西是从慕容妃宫里得来的么?当日在她宫中我就觉得不对然而当时只是疑心未能仔细分辨出来。何况妹妹人微言轻又怎敢随便提起。麝香本就名贵以妹妹看来这个应该是马麝身上的麝香而且是当门子2。这马麝惟有西北大雪山才有十分金贵药力也较普通的麝香更强……”
陵容没有再说下去然而我是明白的女子不能常用麝香久用此物不能受孕即便有孕也多小产死胎。所以我虽然生性喜欢焚香麝香却是绝对敬而远之一点也不敢碰的。
我静默良久方告诉她:“太医说我身上似有用过麝香的症状而我自有身孕以后便不再用香料所以奇怪。”
陵容略一思索道:“这种麝香力道十分强在人身上无孔不入姐姐那日在宓秀宫待了半日估计由此而来如此便会有用过麝香的迹象。”
我点一点头不作他论。随兴闲聊了几句陵容道:“姐姐面颊的伤痕差不多复原了那一小盒舒痕胶也差不多快用完了吧?”
我微微笑道:“只剩下一点了。看来妹妹的舒痕胶的确有效。”
陵容笑容恬美:“姐姐如花容颜怎好轻易损伤呢。妹妹也是略尽绵力罢了。”
我听得她嗓音比往日好了许多也不觉微笑:“你的嗓子好了许多皇上可有再召幸你么?”
陵容低了眉两片樱唇虽尽力翘成了优美的弧度神色却依旧黯淡下来“姐姐一向甚得君恩如今病中皇上也不大来了。妹妹蒲柳之质皇上又怎还会记得呢?”
这话她本是无心而我听来无异于锥心之语。我病中悲愁相对垂泪见面也只是徒惹伤心。后宫笑脸迎玄凌的人所如过江之鲫又何必频频登我这伤心门第呢?
陵容见我脸色大变不由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说的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自然不肯惹她自愧笑着含糊了过去。
她又道:“今日在皇后处请安娘娘也很是感叹说皇上其实很喜欢姐姐。只是姐姐骤然失子皇上怕相见反而伤心所以才不愿来多见姐姐。”
见我怅然不语又劝:“姐姐想开些吧。只要忘了这回事对皇上含笑相迎皇上也就宽心了。”
然而我又怎能忘记这回事呢?心的底色终究是忧伤阴晦了。
注释:
1脱簪待罪:古代后妃犯下重大过错请罪时的礼节。一般是摘去簪珥珠饰散开头脱去华贵衣物换着素服下跪求恕。最严重的还要赤足因为古代女子重视自己的双足不能随意裸露所以是一种侮辱性惩罚。相当于“负荆请罪”。
2当门子:麝香的入药尤其以腺体上凝结的颗粒最为上品术语叫当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