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溪依旧是那样怪异的眼神看着儿子,半晌,她低低叹了口气,转过脸不再看他,淡淡道出一句:“辰儿,‘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辰儿要学会容人啊!”
知子莫若母,石溪岂会想不到岩遇害跟自己儿子必有关联。
“龙有逆鳞,触之即死”,她心里无比清楚,她和岩驳逆伦常的关系让辰儿受够了旁人非议,辰儿迟早容不得岩。她一直担心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她一边管制住辰儿,一边答应岩,待辰儿年满十八就和他离开长安。她就担心辰儿再大些,她就再无法管制住他。唯有她和岩离开,那些流言蜚语自会随着他们的离去销声匿迹。
可是,她没想到辰儿终还是忤逆了她,对岩动手了!早知道会这样,她应该早些时候就和岩离开,她应该听岩的,她不该始终当辰儿还是个孩子,是她害了岩!是她!
仓擎北辰听母后这般说,心下明了,母后已想到安王的死与他有关,“母后,儿臣……”
石溪没心情听他说什么,“辰儿什么都毋需再说。‘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母后惟愿你能做一个人人敬重的明君。好了,母后乏了,辰儿先且退下吧!”
“母后……”仓擎北辰似乎想解释什么。
石溪什么也不想听,疲倦道:“退下吧!”
“儿臣告退!”仓擎北辰无奈退下。
次日下朝,仓擎北辰又来昭华宫看望母后。他刚踏进昭华宫后院,便听见有木鱼笃笃之声传来,庭院一片寂静,听得格外分明,似夹杂在细雨中的声声叹息,闻者无不心底泛起酸意。
“母后……”仓擎北辰顿足,仔细一听,木鱼声竟是从母后的主殿传出!
他随木鱼声寻去,半晌,驻足,丛丛翠竹掩映,寒烟翠色纱窗后,一片单薄如纸的身影笼在宽大的素色暗藤蔓纹绫纱长衣中,石溪跪在佛龛前闭目,一手捻着一串迦南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长发松松绾了个太虚髻,她的脸色似新雪般苍白透明,带着如碎叶般忧伤的印子,她的整张脸平静得如千年古井没有一丝波澜,那神情仿佛已是心如槁木,再不留恋于人世。
仓擎北辰赫然吓了一跳,急步走进去,跪倒在石溪面前,“母后,儿臣知错了!你惩罚儿臣!”
此刻,他幡然意识到,夺走了顾岩风的性命,也等于夺走了母后余生所有的快乐。
石溪起身将他扶起,注目良久,涩然摇头,“但以往者,更说何益。辰儿,你已能独挡一面,往后,母后不会再过问朝政。辰儿,你是一国之君,便要有一国之君的德行。‘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也;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也’。人主并非天生,有人聚于旗下,便为人主。人臣亦可造就,广施恩惠,自可聚人。为人君者不曾荫德于人,何能求为人臣者仰生于上呢?仁君当以德行感召天下。辰儿,你要牢牢记住‘厚德载物’。”
仓擎北辰见母后面色苍白憔悴,眼窝深凹,整个人瘦得都脱了形,佝偻着身子,仿佛老了几十岁,不禁面露悔意,“母后,儿臣知错了!”
石溪面如枯井,波澜不惊道:“人已去,更说对错何益。往后,辰儿不用再来跟母后请安了,母后只想清清静静度过余生。”
她有些想明白了,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再宝贵的东西,都会一个接一个,像篦子豁了齿一样,从人的手里滑落……
仓擎北辰见此,眼中的悔意更深,“母后……”
石溪无心再听,重新跪在佛龛前,闭目敲打着木鱼。
“儿臣告退。”仓擎北辰见此,颓然退出了房门,瞬间一股凉风拂打在他身上,雨丝寂寂,凉意无孔不入。
石溪仍旧跪在佛龛前,继续敲打着木鱼,她愿,生命中的羁绊、牵挂、烦恼、怨恨、嗔恚……全都随着木鱼声声化作缕缕青烟……
直至深夜,石溪方才放下木鱼,踱步来到后院一颗大枣树下,她抬头凝望着天边一轮皎月,神色哀凉如下弦冷月。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石溪没留意到,房顶上有一双眼睛从她踏出房门那一刻起,就一直静静地凝视着她,他的目光满是爱慕和怜惜,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竹叶清香。
半晌,石溪从贴身处掏出了一块如青草般碧翠明莹的玉佩,珍宝般捧在手心里,似看夫婿般缱娟眷恋的目光痴痴凝视着玉佩,两滴清泪滴落到玉佩上,“岩……这次你是真的离开了……永远离开了……”
顾岩风走了,但她此生永远不会把他忘却,他就如同心香一瓣,早已系住她生命中的那缕幽魂,挥之不去……
良久,石溪将玉佩上的泪水细致地擦了擦,重新放回了贴身处。
她再次仰望星空,遥思一想,她在后宫沉浮多年,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得得失失,终究,都是一场路过……
人生,不过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