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到她了?"他接过小二加的酒杯,毫不客气的自己斟满。
桌子对面,一身灰袍的男子只是微笑,摇头。
一张美得雌雄莫辩的脸孔,即使淹没在灰败的旧袍子里,依然不掩倾城之色。墨发松散的垂在耳后,仿佛未曾修剪,有几分凌乱,他时而用手指轻拢发梢,说不出的慵懒风情。修眉之下,一双美目艳若桃花,红唇为酒色洇红,美不胜收,正是画卷中的男子。
却又不同。
看着眼前的美男子,大概谁也不会联想到"出家人"三字。
君寰宸浅呷一口,朗笑:"还俗了?"
他不语,继续饮酒。
"我以为你身无一物,最好的选择就是遁入佛门,与青灯常伴。没想你终于是抛不开这红尘。"
他终于摇头,苦笑:"你知道她昏过去之前,最后一句跟我说什么吗?"
君寰宸定定的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说:你还俗吧。"仿佛自嘲一般,炎之陌又饮下大半杯酒,唇边笑弧深邃,"我心里装不下佛祖,免得每天拜完了还得回去忏悔。"
君寰宸也笑:"佛祖又不会吃醋。"
他的心,已经满满的,装的全部是她,又怎能再装下其他东西?
思绪一转,口气稍带揶揄:"你还说你没见过她?"
"我是没有’见’到她啊。"炎之陌指了指自己空洞的眼睛,笑:"她早上来的时候,我在二楼喝酒,听到她踹门了。"
君寰宸失笑。
"你是不是把她宠得太厉害,连脾气都比以前暴躁了。"炎之陌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他倒酒前总要先用手指轻触杯沿的位置,才倾斜壶身。
两人在空中碰杯,君寰宸忽然无辜的抱怨:"她脾气这样,可都是因为你。这些年她天南海北的四处找你,你却始终不肯现身。这种心情我最明白,她的火气也都是一日一日磨出来的。"
"这么说,你当年也烦躁过,灰心过?在豫州城的时候,我可一点都没看出来。"他好整以暇的倚着窗台,微风从窗子拂进,撩拨他柔软的发丝。
街道上,人潮熙攘,偶有几匹官马嚣张的扬蹄而过。他虽然看不见,但听着那马嘶声,已能想象梦中的女子,英姿飒爽的坐在马背上,奔向骄阳似火。而他,就站在她的背后,看着她,渐行渐远。
君寰宸不受他的戏谑,反而敛了笑,认真的问:"为什么这么狠心,一次都不肯见她?太平书阁给她的消息不会错,好几次你就在暗处看着她。为什么,连一次都不行吗?"
他握杯的手稍颤,一点酒液泼洒了出来。
"就让我再自私这最后一次吧。我已经记住了她最美的样子,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梦里的她不会老,而我,也一样。如果让她流着泪,看到一个又瞎又老的故人,对我来说,太残忍。"
君寰宸默然,半晌,打趣道:"你是悠哉了,每天有人在身后追。她追你,我还得跟在背后追她。"
炎之陌忽然大笑,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变成了急促的咳嗽。边咳边催促他:"那你还不快去追?咳......忧儿的魅力你是知道的,咳咳......晚了,又被人拐走了......"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君寰宸果然起身,正要迈步,忽然又停下,看了他一会,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绣袋。
"这里面的东西,是你的吧?"他把绣袋推过去,炎之陌按在手心,缓缓打开,用手指描绘着物事的形状。
摸着摸着,他忽然闭上了眼睛。眉梢猛的一颤,倏而紧蹙,仿佛坠入往事的纠缠中。他像雕像般,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紧闭,没有说话。
君寰宸静静的看了一会,没有再叫他,摇了摇头,转身走出屏风。
和风轻抚,桌子上的一卷纱布抖动了几下。纱布上还有陈年的血迹,干涸了变成深棕色。他的手指紧攥着一块发白的布巾,桌案上,一根样式简朴的玉簪静静的躺着,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他细细的摸索着每一样东西,如同在审视自己的心。往事飘零,周周转转了十几载,却终究又回到他手中。
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黑洞般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剔透的晶莹。
*
无忧已经下了马,牵着马缰缓缓行走着。
这是他与她在灵隐寺分别后的###第五个年头了,若不是抱着心里的那份执念,她早就放弃,找不下去了。
炎之陌,你到底在哪?为什么躲着我?
她不甘心的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杭州城,早已变成了一笔淡淡的水墨画,笼在烟雾里,看不出端倪,却一派天下太平的安静祥和。
她想起曦儿提起的那首诗,念到最后一句,忽然有些惆怅:
"前尘不共彩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