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独照他俊秀的脸庞,他穿着白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镂空木槿的镶边。腰系玉带,手持象牙的折扇。栏外的园里,芙蓉月下妖娆,浅红的新蕊,明媚了一整个初夏。
他的气质与这江南别苑惊人的契合,这样的人,生在北方,倒是浪费了。
他在月下邀无忧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叠纸张。无忧好奇地接过来看,都是一些张据,抬头上无不例外的标着"凤起"字样。
"这是......?"无忧的心里升起一股异样。
他用扇骨指着张据上的数目,侃侃而谈:"这些年来,凤起银号存了数万缗的钱,凤起酒楼开遍北朝大都会,凤起粮庄俱是满满的稻谷,除去各地庞大的花销,这些单据,足够掌控天下一半的财富。"
无忧握着纸张的手心都有些濡湿了:"你给我看这个,意欲何为?"
难道到了现在,他还有争天下的意图?这些财富如果聚拢在一个拥有实权的人手中,将会变成多么恐怖的军备......单是想一想,她都会觉得汗毛倒竖。
这会她才开始好奇,君昊天生性多疑,连最亲近的人都不会轻易相信,又怎么会放心把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位交给他?
她自然不会知道,君寰宸曾在御前发誓,待天下一统之后就放权归隐,永不回京。
正在无忧狐疑的时候,君寰宸开口了,依然是温柔得不像话的语气,好像多年前那个旖旎的明月夜,他们在乡间茅屋里冰冷的竹榻上抵足而眠,彻夜耳鬓厮磨说着温软的情话。
"想逃吗?我们一起逃吧。"
他的声音轻如羽毛,落在她心湖上,只是那么浅的一圈涟漪,却再也平静不了。她万万没想到,他把这么多财富摆在她眼前,只是为了告诉她,即使在天子眼皮底下,他们也有资本逃开!
无忧凝起眸子,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久久地注视他。
耳畔如同回放般,不断地响起他的问话:想逃吗?我们一起逃吧。想逃吗?想逃吗?......
想!
她多想说出那个字。在经历了这么多生死浩劫,当身边的人一个个遗忘远离,她只想远远地离开这个纷扰的尘嚣,归于平静。如果还有一个人,可以执手!
君寰宸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静静地等候她的回答。无忧动了几下唇,都没能发出声音,这时,背后有个明亮而清冷的声音笑道:"宸,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
君寰宸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无忧也愣住了。那声音如同地狱修罗发出的召唤,令她的背上惊出了一层冷汗。
她还没有动弹,她面前的君寰宸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他单膝着地,一丝不苟地说道:"臣弟叩见皇上。信使来报皇上还在路上,怎会深夜到此?"
君昊天不置可否地一笑:"朕久闻南朝昭阳殿之名,得知宸你攻下了建康,就星夜启程,赶来一睹风光了。"
君寰宸出了一回神:"皇上今夜要宿在昭阳?"
君昊天眉目含笑,越过君寰宸的背脊,若有所思地盯着无忧。无忧被他看得面上一热,心有惴惴地低下了头。
只听君寰宸犹豫道:"臣弟这几日正命人搜查皇庭,恐怕还有南楚余孽藏于宫内,皇上今夜就住宿在南宫内,不能确保圣驾安全......"
君昊天淡淡一笑,摆摆手道:"百无禁忌。朕会怕了一所王气尽收的南宫?如果朕今夜宿在城外,不敢迁居入内,才显出我们的怯弱。"
无忧咬着嘴唇,呼吸的细微变化,早已被君昊天察觉。她恐怕做梦也没想到,北朝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挥军南下,占领帝都建康!昔日她的承诺仿佛还在耳畔,如今,他是来讨债了吗?
君寰宸不再劝谏,晦涩的眼神在无忧身上一带即过:"臣弟这就去调拨人马守卫昭阳殿。"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君寰宸狭长的双目一扬,戏谑的眸光锁住无忧:"朕对南宫还不熟悉,有劳......皇后为朕引路了。"他停顿了一下,最终决定用这个讽刺的称呼。
无忧弯着背脊不说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还有选择吗?
*
无忧默默地走在君昊天身侧,离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黑影一般的侍卫。夜幕低垂,无忧的不安更加深了。
昭阳殿和南楚亡国前一样,红漆栏杆曲折,琉璃檐牙飞翘。站在昭阳殿前,滋味难以描述。
那天下最著名的荷塘,千瓣红莲在初夏的晚风里里徐徐颤动。绿净如拭,嫩立如婴。不知不觉,她仿佛在此景中看到了另一个男子的侧影,超尘忘机。清风吹来,凌波仙子在翠色华盖里暗香笑语,芙蓉圃中露珠洒落,光影徘徊。
"不管朕当初留下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如今朕已经不想那么做了。而你留下,将是朕的后顾之忧。"
当日,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昭阳殿上空的夜色苍茫,此间仿佛飘荡着无数的孤魂,夜风凄迷仿若哀哀的哭诉。古人以忠臣无冢为最大的悲哀,可你呢?葬身沙场,尸骨无存,那豪华冷寂的帝王冢中,躺着的,只有一件冰冷的龙袍。
今夜,你会否回来看我呢?
无忧望着荷塘间的翠影,在心底幽幽地问。
忽然,一股温热覆上她的手背。君昊天拉着她的手,并不转身看她,目光只是深深的被眼前美景所吸引。他仿佛漠然于是非黑白,忘却刀光剑影,融汇在荷塘的清光里。
"这两年来,他也是这样陪在你身边吗?"他忽然开口,无忧这才意识到他握着自己的手有些颤抖。
原来,站在这荷塘前,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个人。
他没有等到回答,只是仰起脖子,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承认吧,君昊天,你嫉妒得要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