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政一步踏入其中,周围的景象瞬间变幻,不再是生机勃勃的星空,而是一片灰蒙蒙的奇异空间。
空气粘稠迟缓,光线黯淡,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寂静得可怕。
这里的光阴流速,相比于外界,缓慢了许多。
楚政略一感知便确认,此地一年,外界恐怕已过十载。
「原来如此—」
楚政心中了然。
难怪,以炎枫的寿元,即便使用再多延寿之法,也很难存活到后世。
在这里,等于是可以将他的寿元,增加十余倍。
但此举与囚禁无异,实属无奈之举,也是一种取舍。
放缓自身时间的流速,才能换取在漫长古史之中,更为长久的存续。
在这片绝域的中心,一块光滑如镜的漆黑巨石上,炎枫盘膝而坐。
他穿著灰色武袍,但面容比楚政上次见他时,更加沧桑,眸光也更加深邃,带著一丝看透生死,近乎于麻木的平静。
那根煞气冲天的道劫棍,就横卧在他的膝上,暗红色的战纹如同呼吸般微微起伏。
察觉到楚政的到来,炎枫缓缓睁开眼。
他目光落在楚政身上,神色平静,没有起身,甚至连一丝礼节性的表示都没有。
「你来作甚?」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带著疏离。
随著时间推移,关于师尊的记忆,在脑海中愈发模糊。
那份活下去的嘱托,他虽然依旧在坚守,但那份心绪,在漫长的时光冲刷下,已然变得朦胧而遥远。
他此刻已有些记不清了,记不清师尊的音容笑貌,对于正初,他同样也已然欠缺了那份以往曾经有过的尊重。
如今在他眼中,正初更像是一个与师尊之死有莫大关联,且行为难以揣度的强大存在。
但他此刻也懒得去想了,他杀生太多,已有些麻木。
道劫棍下,亡魂无数,鲜血染红了不知多少星域。
最初的心绪起伏,甚至那一丝不忍,都早已被漫长的征战磨平。
对于顶尖强者而言,情感,似乎成了一种奢侈且无用的东西。
楚政看著眼前的炎枫,心中亦满是复杂。
他理解这种变化,这是漫长战争与时光冲刷下的麻木,即便是他,也无可避免。
他走到巨石前,与炎枫相对而立。
「我有件事,需要托付于你。」
楚政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他整个布局中,相当关键的一环:
「关于傅平澜。」
「傅平澜—是谁?」
闻言,炎枫疑惑皱眉,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完全陌生,在他的记忆之中,并未出现过这号人物。
「武道修士,如今应当还未曾出世,但他将来会成祖。」
楚政沉声开口,眸光倒映时空,仿若已经看到了遥远的未来: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他顿了顿,说出了请求:
「如今除却混沌海,两成半的天运在我掌中,我需要你在傅平澜入祖之后,暗中推动后世的古祖,跨越时空,回到过去杀我。」
「杀你?为何?」
炎枫神色一顿,瞬时眉心微皱,眼中满是难以理解。
他有些弄不懂楚政的想法。
费尽心力布局万古,散尽天运,在寰宇大界之中,培养势力,最后却要安排人来杀自己?
简直是匪夷所思。
楚政看著炎枫眼中的困惑,知道这个要求确实违背常理,他微微摇头,带著些许无奈「这一点至关重要,关乎你师尊,也关乎万古之局,我很难解释清楚。」
他无法详细说明其中因果,取傅平澜双眼,只是第一步。
更为关键的是,他需要傅平澜主动回到太古,这才能确保此前已经发生的事,能够发生。
缺少了傅平澜这个因,后续的许多果,都将无法成立。
炎枫微微皱眉,沉默许久,他注视著楚政,试图从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中看出些什么,但最终一无所获。
唯一能确认的,就是楚政没有骗他的必要。
更何况,此事关乎师尊,他不可能拒绝。
良久,他不再追问缘由,颔首应下,神色依旧平静:
「我帮你。」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楚政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傅平澜这一环,已经打通,但他后续,还有一件相当重要的事要做。
楚政的身影缓缓散去,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炎枫盘坐在巨石之上,膝上的道劫棍微微亮起,散发著温热的气机,似是他此刻心境的映照。
良久的沉默后,炎枫那双历经无数杀戮,近乎麻木的眸光深处,重新燃起了些许微光。
正初的托付,太过诡异,太过凶险。
推动后世古祖逆流时空去杀他?
这无异于玩火自焚,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剧变。
这件事,做归做,但防备不可无。
炎枫很清楚,正初的布局深远莫测,其手段与目的,早已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
如今大宇宙刚刚安定,天运已各自尘埃落定,经过漫长血战的各方都急需休养生息,
即便只是表面上的和平,亦是来之不易,需要慎之又慎。
沉思了许久后,炎枫脑海之中,逐渐有了计划,愈发清晰。
正初手中有两成半的天运,那他也至少要有两成半在手,才能确保武道不会被正初随意算计。
这不是为了对抗,而是为了制衡,为了在正初那危险的棋局中,为武道保留一份自主的底牌。
力量,永远是话语权的基础。
而且从此前正初的话来看,之后他还要对一位名为傅平澜的武道修士动手。
傅平澜会入祖,那也就关乎武道的半成天运。
无论正初目的为何,对武道修士出手,必然涉及天运流转。
这样一来,武道就至少还需要半成天运来兜底,以防万一,需要提前做一些安排。
如今他是武祖,需要想的更深一些。
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著武道的存亡兴衰,
关系著无数武道修士的身家性命。
即便帮正初,他也不可能会搭上武道,这是身为武祖的底线。
但这半成天运,还需从长计议。
如今大宇宙,已不能再启争端了,仙武刚刚休战,诸道疲惫,若他再为争夺天运掀起大战,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将武道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需要用一些更为婉转的手段,在暗处布局,效仿正初此前在寰宇那般,于无人关注的角落,悄然落子。
心意已决,炎枫起身出关。
一步踏出那片时空绝域,时空流速的差距,让他微微恍惚了一瞬,随即很快适应。
炎枫没有惊动武殿中的任何人,化作一道几不可察的血色流光,悄无声息地撕裂虚空,向著大宇宙中一片广袤而偏僻的星域遁去。
很快,他来到了一片蛮荒星海。
此地,如今名号「诸天」。
这里并非有繁华文明存在的星域,而是保留了更多原始的野性。
广袤星空,星辰分布稀疏,散发著蛮荒的气息。
诸多星云的色彩,浓烈而混乱,其中隐藏著未知的危险与机遇。
破碎的大界,漂浮的巨兽骸骨,以及各种奇异的能量漩涡,构成了这片蛮荒星海。
曾经的真龙血裔,以及诸多在仙武及其他大道征伐中失去祖地,或本就习性野蛮的妖族异兽,大多跑到了这里,自号兽族,在此地弱肉强食,遵循著最古老的丛林法则。
如今,这里有三位古祖。
这三尊古祖联手,瓜分了这片蛮荒星海全部的疆域和资源,彼此之间虽有摩擦,但也维持著一种微妙的平衡。
炎枫的气息完美地融入了这片星域背景之中。
他在星空中蛰伏了下来,神念悄悄探出,扫过一片片星域,一颗颗生命古星,观察著各种强大异兽的厮杀,繁衍,蜕变,仔细遴选诸族最为强大的生灵,想要寻到合适的种子。
现如今他在寻找的,是潜力深厚的凶兽,能够在未来承载天运,并且能够被他掌控的生灵。
他需要一个合适的苗子,来承继天运。
这苗子,将成为他暗中储备那半成天运的容器,也是他应对正初布局,确保武道独立性的关键棋子。
这个过程,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而且相当枯燥,但炎枫没有丝毫急躁,不动如山。
他看到了吞星古兽游荡于星空,吞星啖日,看到了焚天朱雀,在硕大的恒星中沐浴,
亦看到了玄武的子嗣—
它们都很强大,但总感觉差了点什么,或是灵智未开,或是潜力有限,亦或是心性桀骜,难以驯服。
苦苦等候了多年后,炎枫终于是迎来了一丝转机。
星空动荡,传来一阵剧烈波动,有生灵在大战。
波及的范围并不算广,但其中透出的血气底蕴,很是强悍。
炎枫眸光一凝,视线跨越无尽距离,投向波动源头。
那是一片漂浮著大量破碎星辰残骸的虚空。
交战双方,一方是一条九爪金龙,身长不知几万里,金色的龙鳞在星光照耀下熠熠生辉,龙威浩荡,搅动星河。
然而,它此刻的状况却是极为不妙。
它的对手,是一头血色神禽,这神禽形似凤凰,却通体赤红如血,羽翼展开,弥天蔽日,周身缭绕著不祥的血煞之气,尖锐的喙和利爪闪烁著能撕裂仙金神铁的寒光。
这头神禽,显然有太古异种血统,专以龙族为食,对龙族神通有著天生的克制。
此刻,金龙已陷入苦战血色神禽的速度快如雷霆,每一次扑击,都带起大片的金色龙血和破碎的鳞甲。
一刹间,鳞甲纷飞,真龙鲜血如瀑布泼洒,将周围星海,染上一层凄艳的金红。
金龙怒啸连连,龙吟声中充满了痛苦与暴怒,施展各种龙族神通,搅动各类法则,却总被那神禽周身的血煞之力化解,身上伤痕越来越多,气息也渐渐萎靡。
炎枫静静看著,没有插手。
战斗惨烈到了极致,金龙几乎被逼入绝境,四只龙爪几乎被撕断,龙尾上也布满了深可见骨的伤痕。
神禽鸣叫之音,愈发高亢,生生刷下诸多血肉,吞入腹中,气势愈盛。
即将陷入败局,但金色真龙眼中的战意却愈发炽盛,在静静等候著转机。
在血色神禽又一次致命的俯冲,利爪即将掏向真龙逆鳞的刹那,高亢的龙吟,回荡于星海。
它放弃了所有防御,吐出一口龙息,近乎以同归于尽的姿态,悍然迎击。
轰璀璨到极致的光芒爆发,风暴席卷八荒,将无尽星辰残骸彻底湮灭。
光芒散尽,景象惨烈。
真龙血战至最后一刻,那血色神禽的躯体被龙息撕裂大半,神魂俱灭,但它自身,亦是身受重伤,难以动弹。
庞大的龙躯漂浮在虚空中,如同一条濒死的金色山峦,鲜血如同怒江般从无数伤口中流淌而出,生命气息如同风中之烛。
危机并未解除,远处星空有气机浮现,强大的生灵在飞速靠近。
那是被此地惨烈大战和龙血气息吸引而来的其他掠食者,照此下去,这条金龙也活不了,它会成为其他存在口中的血食,成为大补。
炎枫缓步上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龙首之前。
他的身形,与庞大的龙首相比,渺小如尘,但他身上那股历经尸山血海,执掌武道天运的沉凝大势,却是让频死的金龙,不由自主地心跳停滞。
炎枫神色淡漠,垂眸不语,只是静静地看著金龙那如同湖泊一般,充满痛苦与绝望的黄金竖瞳。
良久,他开口,声音平静:
「想活么?」
听闻他所言,原本绝望的金龙眸光瞬时一凝,那黯淡的龙睛中,爆发出一抹求生的炽烈光芒,它艰难动了动头颅,口吐人言,声音嘶哑而虚弱:
「想。」
它自然不想死,身负九爪金龙血脉,是龙族之皇,未来本应有无限可能,怎能如此憋屈地死在这片蛮荒星域,被其余生灵分而啖之。
炎枫对于它干脆的回答并不意外,道出了条件:
「以魂血立誓,尊我为主,我今日便救你,甚至往后,可扶你入祖。」
魂血立誓,这是无法违背的神魂契约,一旦立下,生死皆操于人手。
但此刻的金龙,已经然无法去思考这些,它的脑海之中,已被「扶你入祖」四个字全部填满。
这是每一个修行者梦寐以求的绝巅。
这是用自由,以及绝对的忠诚,换取生存和通往巅峰的阶梯。
金龙几乎只是一瞬间的犹豫,便瞬间做出了决断。
相比于立刻死亡,臣服于一位深不可测的强者,并获得成祖之机,这选择并不难做。
「我愿。」
金龙毫无迟疑,强忍著剧痛,逼出心头一缕神魂宝血。
那滴金色的魂血漂浮到炎枫面前,然后随著古老龙语起誓,化作一道复杂的金色契纹,落入炎枫掌心。
立下血誓,便是将自己的命,交到了炎枫手中,炎枫一念之间,就可取它性命。
契约达成。
炎枫不再多言,抬手,一股精纯而温和的气血之力涌出,包裹住金龙庞大的身躯。
这股气血蕴含著无与伦比的造化生机,迅速滋养著金龙破碎的躯体,修复著深可见骨的伤口,补充著它近乎枯竭的本源。
肉眼可见的,金龙身上的伤口开始愈合,断裂的龙爪重新接续,流失的龙血在体内重新滋生,萎靡的气息如同潮水般回升,甚至比战前更加凝练浑厚。
这便是祖境神通,化腐朽为神奇。
不过片刻功夫,一条濒死的九爪金龙,已然恢复如初,甚至因祸得福,修为隐隐有所精进。
金龙发出一声舒畅的龙吟,庞大的身躯在星空中舒展,金光万丈。
随后,光芒收敛,它化形,变成了一个身披金甲的俊美男子。
他面容英武,剑眉星目,额生一对小巧玲珑的金色龙角,周身自然散发著尊贵与强大气息,望向炎枫的眼神中,充满了绝对的恭敬与臣服。
炎枫看著他,淡淡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身披金甲的年轻男子,躬身一礼,姿态谦卑:
「烛星。」
时空长河之巅。
浪涛滚滚向前,时而汹涌,时而平缓。
汹涌时,卷起一个个破灭的大界泡影,平缓时,流淌的是文明沉淀的智慧星光,是生命悄然绽放出的璀璨神辉。
色彩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无数种难以形容的光泽在交织碰撞,发出低沉而永恒的轰鸣。
那声音仿佛来自开天辟地之初,又以响彻在纪元终结之未。
楚政的身影,孤立于这令人望而生畏的洪流之巅,周身缭绕著淡淡的混沌元无,如同披上了一层隔绝万古尘埃的薄纱,脚下,是不断生灭的时空浪涛。
他踏浪而行,步伐沉稳,仿若脚下不是光阴更迭的潮汐,而是如履平地,目光毫无波澜,丝毫没有投向那些光怪陆离,闪烁著不同时代剪影的幻景。
他主动选择了迁移时空,向前而行,直奔那通往未来的下游。
如今该做的事,都已相差不远,但距离未来,还有一段漫长岁月。
他已不想再枯等,而是选择了主动横渡时空,前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