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室不幸,皇纲失统。贼臣董卓,乘衅纵害...” 当联军在酸枣大帐之中,相互谦虚吹捧,其乐融融之时,讨董檄文与誓言传便九州。 雒阳皇宫,高逾二丈的嘉德殿前,燃起熊熊篝火。 火上架起一人高的青铜大鼎,鼎中滚沸有声。 天子染病不能上朝,殿中御案空置,御案之左又置一案,董卓头戴七道垂珠的冕旒,身着王侯衮服,盘腿而座。 血腥之气在整个大殿蔓延,一层重愈一层,殿中只听鼎沸水声,满座公卿低头屏息,瑟瑟发抖。 就在方才,数位关东名士,以及近来讨好董卓上位的文吏将官,被一个一个点着着名,拖将出去。 董卓现场就让人煮起火锅。 或许还有人心中彷徨疑惑,但没有人傻到在此时冒头质问原因。 被拖出之人,有张皇无措,有竭力挣扎,有慷慨昂然,有悲愤怒骂,但无论什么样的表现,最终却都难逃镬鼎,运尽命终的结局。 执刀的西凉人,没有为忠义者倾倒,也不曾对求饶者怜惜,就像屠夫面对猪羊,厨子面对食材那样冷漠镇定,殿中能听见的,只有富有节奏的刀切、落水的声音。 “咚、咚、咚...” 又过片时,两个力士,抬着一只巨大的铜釜进来,釜中之物,犹带血丝—— 董卓面孔掩在冕旒之后,令人看不清表情,他命人将肉端上一块,据案大嚼起来。 荀柔坐席紧靠御座,闭着眼睛都能听见董卓撕扯与咀嚼之声,鼻尖全是血腥之气,让他想起许多往事。 “当啷!”“叮!”“呕——” 不知是谁的匕著第一个掉落,接着,殿中响起一片呕呃之声。 “咚——” 与荀柔同席的袁隗,终于吓昏了,翻着白眼倒下去,荀柔来不及扶住,袁隗头冠跌落,露出白发苍苍。 左近的杨彪,露出神色惨淡的怜悯,却恶心得开不了口。 “袁氏谋反,诛灭全族。以儆效尤!”董卓冷冷开口,便有全幅武装的兵卒,上前将袁隗拖走。 袁隗的昏倒,成为整个宴会的终结,袁隗救了殿中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然而,在座公卿却很难对他产生感谢之意。 记忆还在,所有人都记得,就是如今“反董”的袁绍,将董卓引入雒阳城,然后自己逃走了。 用以威慑群臣的宴席散去,幸存者与亲族、好友相扶着起身,蹒跚走出大殿,谁都不敢多看殿前的铜鼎一眼。 一人脚下一软,没有站稳,竟从高台之上直接滚下去。 人的步速岂追的上,眼看那人滚至最下阶,伏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没有人说话,文吏的亲友,忧心忡忡的加快脚步跑到其身侧,惶顾四周,却不知该怎么办。 “驾我的车将他送去太医署吧。”荀柔叹了口气,他走在后面,但直到他走到阶下,人们都围在殿前,没有反应。 有资格在宫中坐车的公卿并不多,大多数看上去并没有比倒在地上的这位好多少。 他们并没有真的在城头生死搏杀过,也不曾见过尸首盈野的战场,更不曾亲历京观的建造过程。一辈子在朝堂之中修炼出应对云波诡谲,水下杀机的城府,面对董卓这样直接突破人类极限的行为,直接破防,实在很正常。 “谁要你这等奸贼示好!伍校尉之魂今当索尔方去!”一个年轻气盛的文吏指荀柔怒骂。 方才校尉伍琼被董卓点名之时,破口大骂,声称荀氏叔侄出卖义士,他死都不放过两人。 这话不清不楚,但并不妨碍众人各种解读。 “慎言!”落在后面的皇甫嵩老将军,快走几步下来。 在众官之中,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算是镇定。 根本不需皇甫嵩多说,那年轻文吏身旁友人,已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一把抱住他,捂住他的嘴,环顾左右,生怕下一刻就有西凉兵卒从四方冒出来。www.ba1zw.com “董君方受惊吓,失行狂悖,僭越上官,”小吏紧紧抱着友人,将之按倒在地,一起瑟瑟发抖,“死罪死罪!” “何事喧哗。”穿着盔甲的小将,领着一队兵卒跑步前来,“——啊,荀太傅也在。” 小将找到一个认识面孔,上前抱拳行礼,露出一张干净年轻的脸,“不知发生何事?” 也不知是回过神,还是真的吓傻了,就在这时,脸被按在地面摩擦的董君,突然放声大哭。 “天也!曷其有极!” ——天啊,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如此癫狂,何能为吏?”荀柔瞥了一眼小将,开口道,“公达,你领他二人去尚书台,录以病免去职。” “唯。”荀攸拱手受命。 “多谢太傅宽宥,太傅、太傅胸怀宽广……”文吏友人匍匐在地,头都不敢抬,连声致谢。 入仕之时的豪言壮语都忘了,比起继续提着脑袋做官,还是小命要紧。 荀攸与尚书台其他文吏,将两人和滚下台阶的倒霉蛋一起带走。 “多谢将军。”荀柔温言谢过热心工作的小张将军。 “不必,”小将摆摆手,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盔,“若是无事,在下便继续巡视了。” “将军请便。”荀柔客气颔首。 谁人知道呢,这位稍显腼腆的年轻小将,就是在历史中让曹老板翻车,丢了亲儿子和族弟,连自己都差点丢命的张绣。 张绣继续巡视,公卿们迅速散去,被董卓招回雒阳,任命为宫门卫的皇甫嵩叹了口气,“今日伍君之举,实在是惊极失措,其人曾随已故张公征讨凉州,立过战功,还望太傅看在其为国效力的份上,恕其妻子。” 荀柔双手拢在袖中,“董公今日之举,实为震慑群臣,免其与叛党勾连。” 董卓已不再寄希望能与儒生文吏们合作,而是以反人类的行为震慑朝中公卿。 皇甫嵩苍老的、松弛的、布满皱纹的脸,更加惨淡了。 他领兵百战,当然能听懂荀柔的意思。 董卓要打大仗,而大战之前,统帅将领为稳定后方,会使用任何极端的方式和手段——只为胜利。 他不再说下去,只以沙哑无力的老人的声音,感谢当初被招入雒阳时,荀柔在董卓面前替他打的圆场。 ...其实,可能还有一个原因... 荀柔凝视向皇甫嵩,有瞬间想问他,明知道雒阳已被董卓所控,他为什么要卸了军职,空身一人入雒阳来。 但在最后一瞬间,他忍住了。 这种问题,已经没有意义。 无论皇甫嵩如何战功勋著,如何用兵如神,当他做出选择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他只能做棋盘上的一枚卒子,能被人指挥着走,再无从主宰自己的命运。 好在,至少是一枚还可以用的卒子。 荀柔没有再多说,准备告辞离开,正在这时,身后却有宫奴追赶上来,道董公请太傅回去议事。 议事之处换了偏殿,不必再对着满殿血腥,着实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议题干脆了当,如何阻挡叛军攻击。 其实也简单,雒阳周围历朝历代修建起八关,破关过后雒阳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而只要守住八关,外面的人也就无可奈何。 其中北向,东向的几个关口是防御联军的重点,需要善战勇将,函谷关是后路出口,防备西凉马腾、韩遂趁火打劫,南面四关,则在机动,一方面募兵采粮,另一方面也防备南面刘表等人突然出击,需要信任得过。 最后,大将徐荣派往守汜水关,段煨守函谷,李傕、郭汜、樊稠等人在牛辅的领导下守南面四关,而北面孟津、小平津—— 董卓望向荀柔。 怪不得,这样机密的军事会议,董卓也要让他参加。 荀柔看向吕布,见他虽还未反应过来,却也踌躇满志,跃跃欲试,点了点头。 “并州军自北来,熟悉关中一带地理,小平津与孟津二关,还需拜托吕侯。” 董卓将自己的大部队派出去,当然不敢将并州军留在雒阳城中。 “若是需要,柔亦愿一同前往。” “含光为太傅,岂能轻离中枢,”虽然嘴上客气,但董卓在荀柔答应过后,表情肉眼可见的变轻松,“含光是先帝所聘的太傅,自当随在天子身边教导才是。” 不过,虽然这般,董卓还是安排了张济守孟津,让吕布守小平津关,两人互为犄角,自然也可为监视。 之后种种安排布置,不一而足,虽则急促,却也井井有条,并无慌乱,显示出西凉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一面。 事毕散席,董卓要设宴,荀柔推辞有高堂在上,要回家侍奉父亲,又被董卓连夸了几句孝顺等词,这才被放了告辞。m.ba1zw.com 殿外,月亮已至中天,天空澄蓝,寥寥几点疏星。 侍卫高举火把,护卫他一路步下高台,荀攸照例在阶下轺车旁默然静候。 看见他,荀柔心中才缓缓落定。 抓着荀攸的手登上车后,车马驰出宫城,荀柔扶拭(围栏),抬头望向天上稀星。 今日大殿之上的一切,仍然如此清晰。 每个人面对恐惧的反应是不同的。 董卓今日在大殿之上的一切行动,除了为了要震慑群臣,还有另一个原因,一个董卓自己恐怕都不愿面对的原因。 他怕了。 十倍的军队,士族的支持,董卓甚至没过主动出击,只是寄希望凭借关卡,守住手中方寸之地。 如果说历史之上,董卓之败,大概就是从这一刻注定。 而对荀柔来说,最好的消息,是董卓终于要将雒阳的西凉兵将,派出去了。 “公达,”站在自家庭院中,荀柔看向荀攸,“并非是我告密。” 旁人家,他管不着,但荀攸住在这府中,他与哪些人来往,荀柔当然一清二楚,他不止清楚,也很容易猜到他们想干什么。 “是。”荀攸毫不犹豫。 “所以,伍君联络的西园军旧卒,你可知道详情。” 夜风习习,吹得广袖摇曳。 叔侄对望,荀柔静静的等待荀攸的回答。 公达,你真的愿意相信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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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9 章 惧怖之心(1/2),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