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肆里有一瞬的寂静。 楼云春将胥姜扶稳,扫了一眼肆内众人,最后视线落在了胡煦身上。 两人对视,又飞快移开目光。 楼云春低头对胥姜说:“我来还书。” 胥姜回神,赶紧从他身前退开,请他进来。 楼敬也回神,招呼儿子过去坐,“原来还真认识,怪道说对胥娘子和书肆之事那般关照,你这个闷嘴葫芦,怎么什么也不说?” 胥姜给楼云春沏茶,冲楼敬笑道:“起先也不知是您的公子,也是近来才晓得。” “不奇怪。”楼敬摆摆手,满脸嫌弃道:“他打小就是这性儿。” 胡煦微微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涩意,袁祖之见他还站着,也赶紧将他拉来坐下,介绍他与楼云春相识。 “干站着做什么?来认识一下,这位便是楼先生的大公子,楼云春。云春,这位便是我才收的学生,胡煦。” 胡煦朝楼云春拱手道:“楼公子,幸会。” 楼云春回了他一礼,也道:“幸会。” 杜回见两人一个温文儒雅,一个冷峻坚毅,不禁叹道:“瞧着这些后起之秀,忽觉自己老了。” “谁说不是呢?分明参加科考犹如昨日,一转眼,儿子都这么大了。”楼敬瞧着自家小子,好似瞧着地里的白菜,感叹之余又有些自得,长得真好。 袁祖之却拍着胡煦的手,豁达道:“谁人不老?谁人又不死?只要所学有所继,便是长存此间了。” 几人谈话间,胥姜给胡煦端来一杯茶。胡煦见是自己往日用的茶盏,心头那点涩意顿时消散了,人也安然不少。 楼云春瞧了,抿起嘴角,将自己那盏往外头推了推。 胥姜以为他在介意那日被烫到之事,便给他端走,换了一盏糖水。 这次他喝了。 胡煦也正喝茶,垂眸看见胥姜面前放着的诗册,刚想伸手,胥姜却先一步将诗册递给了他。 楼云春将糖水一饮而尽,啪的将茶盏搁到了桌子上。 胡煦勾了勾唇角。 三位长辈谈得起兴,两名后秀暗自较劲,真是好不精彩,林红锄看得津津有味。 喵呜。 忽然一声猫叫自桌下传来,桌上的人不约而同地低头去找,那猫却绕着众人转了几圈,然后顺着楼云春的裤腿,爬到了他怀中。 楼云春与怀里的猫大眼瞪小眼。 胥姜闷笑。 楼敬问:“哪儿来的猫?” 胥姜答道:“自己跑上门的。” 林红锄怕唐突了楼云春,正想去抱,楼云春却伸手摸了摸那猫的脑袋,又握了握它的肉垫。 她便又坐了回去。 “瞧着倒是虎头虎脑。”楼敬也伸手摸了摸。 袁祖之偏过脑袋,看了一眼,“亏得李兄今日没来,见了这小狸奴怕是得拐回家去。” “李先生爱猫?”这倒是趣事。 楼敬笑道:“何止爱,简直是痴迷,还为此撰写了一本《衔蝉相法》,教人如何辩猫、侍猫,按他的方法来养,保管将这小黄狸养得油光水滑。”说着看了楼云春一眼,“我家里便有一本,下次叫照月给你带来。” 楼云春闻言点头,“好。” 好什么好?她也没说要。 那猫一只在楼云春怀里蹭,蹭完又开始叫。 林红锄道:“应该是饿了,我去给它弄吃的。” 闻言,楼云春将猫递给她。 林红锄接过猫,哄道:“月奴,走喽,姐姐带你吃好吃的。” 月奴?楼云春猛地抬头看向胥姜,胥姜侧开脸,装作没听到,没看见。 “时辰不早了,我与竹春还有课业,便不耽搁了。”袁祖之起身告辞。 他要走,胡煦也只好跟着离开。 楼敬忙道:“那一道走吧,正好顺路去李兄府上,和他约好赏画。” 杜回道:“你们都走,我独留着也没趣,索性去府衙将批文办下来,也早了一桩事。” 几人走到门前,楼敬见楼云春站在胥姜身后,便问:“照月你不走么?” 楼云春道:“我回大理寺,不同路。” 楼敬看了一眼胥姜,了然,随后又对胥姜叮嘱道:“胥娘子可别忘了月底来楼宅吃酒。” “哎,我……唔?”袁祖之听见了,正要说话,却被他捂着嘴拖走了。 胥姜哑然失笑。 胡煦站在门外,越过众人看着屋内站在一起的两人,心头陡然一空,顿时难受起来。 胥姜对上他的目光,想到那些画像,也有些不是滋味。 忽然,楼云春上前两步挡在了她前方。大風小说网 胡煦对上他沉沉的目光,攥了攥拳头,转身随袁祖之一起离开。 人去肆空,茶凉音绝,徒留清寒。楼云春一动,四周却又仿佛活了起来。 胥姜朝他伸手,他一愣便要去握,却被她避开了。 “不是说来还书吗?书呢?” “在马身上。” 见他红着脖颈,大步跨出门走到树下去找马,胥姜抿嘴偷笑。 他取来书递给胥姜,胥姜接过之后,去找借契,“还借吗?” “借。”说完又去找书了。 林红锄从后院出来,见人都走了,来收杯盏茶水,又见楼云春还在,便借口说洗碗,又躲进了后院。 那猫儿在后院吃饱了,舔着嘴晃出来,转了几圈,又跑到楼云春脚下蹭他的裤腿,冲他发嗲撒娇。 楼云春俯身将它抱起来,捏了捏他的耳朵,唤道:“月奴?” 胥姜闻声差点打翻柜台上的砚。 听到动静,楼云春抱着猫朝她走过来询问:“怎么了?” 她摆摆手,将借契递给他。 楼云春站在柜台前,难免又对上那幅《晒柿图》,原本轻抚月奴脑袋的手,变得烦躁起来。 月奴被揉烦了,张嘴咬了他一口,从他身上跳下来,爬回了自己的猫窝。 “书选好了吗?” “还没有。”说完又道:“不知道选什么。” 胥姜想了想,“我给你选两本?” “好。” 胥姜去给他找书,他一步亦步地跟在她身后,她够不着的,他便替她拿。 “这两本不错。”胥姜拿的是一本《南诏俗话》和一本《藻雪记》,都是风俗游记一类。 “恩,就这两本吧。” 胥姜照例写了借契,然后同书一起递给他。 “还要回大理寺吗?” “恩。”楼云春接过书,有些恋恋不舍,却只道:“我走了。” 胥姜送他至门前,却不想他忽然回头,与她撞了个满怀。 胥姜赶紧从他怀里退出来,有些结巴地问:“还、还有事?” 楼云春平了平紊乱的呼吸,才问:“我父亲邀你来楼宅赴宴?” “恩。” “可是月底我母亲的寿宴?” 胥姜点点头。 楼云春认真道:“你若为难,拒了便是,我去同他说。” 胥姜轻道:“也说不上为难,只是怕唐突了贵府内眷。” 楼云春松了口气,“我母亲好客,你若肯来她定然欢喜,柳眉和茵茵也时常念着你,说要请你去。” 他顿了片刻,又低声道:“自然轩的梨,还给你留着,再不摘便要落完了。” 胥姜只觉得心头一悸,许久才应道:“好,那便叨扰了。” 见她答应要来,楼云春露出了笑容。 楼云春走了,林红锄从后院出来,见胥姜立在门口,便过去问道:“楼公子走了?” “啊?恩。”胥姜回神,转头去收拾东西。 林红锄过去帮忙,抬头却见她一张秀脸通红,见她这般,不知为何,林红锄自己倒羞了。 林红锄回家前,胥姜嘱托她将写印纸一事转告林夫子。 “父亲从不卖字,也不知道能不能答应。” “你只管转告他便是,让他心头有个思量,届时袁先生去劝说,便容易得多。” 林红锄答应了。 目送她远去,胥姜才关门,靠着门板胥姜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有些发烫。 月奴睡醒了跑过来蹭她的脚,她俯身将它抱进怀里,点了点它的脑袋,嘀咕道:“就知道撒娇。” 有杜回出面,官府的刊印批文很快下来了。胥姜想趁着天晴,去买木料来开板,便嘱咐林红锄看家,自己将驴子套了车,往去东市驶去了。 也想顺道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物件可以淘来做寿礼。 她来到东市,径直去找了曹叔,曹叔是木匠,对木材最为熟悉,找他介绍卖家,再可靠不过。 曹叔听闻她要买木料,立即停下手里的活儿,带她去了一家木场。 刻雕版最好用硬木,硬木木质坚硬、纹理细密、色泽光亮,刻出来的版才更耐腐蚀,便于保存。硬木中又属花梨木和黄杨木最适合做雕版,木结少,美观还不废料。 木场东家听她说要找黄杨木和花梨木,选了几方好的让她挑,挑好了又按她需要的尺寸,帮她下料,倒省了她好一番事。 等下料的功夫,胥姜又选了几块软料,准备拿回去给林红锄练手。却不想翻到一段崖柏,半臂长,碗口粗,凑近闻还透着特殊香气。 用来做个摆件倒是不错。 在木场待了半日,胥姜才将需要的木料备齐,因为都是硬木,又稀少,所以价钱也不便宜。结账的时候胥姜心头直滴血,只希望这些版能让她赚回本钱。 也因为是硬木,比寻常木材重,犟驴许久不驮这么重的物件,走了几步便直叫唤。胥姜只好下车牵着它走,直走到暮色罩顶,才回到永和坊。 刚走到坊门便见到楼云春等在那里。 楼云春看到她回来,连忙上前替她牵驴,“怎么这么晚?” “这犟驴不肯走,连拖带拽的才将它扯回来。” 见她一脸倦容,楼云春道:“下次拉沉重的物件,借辆牛车,东市这么远,来回吃不消。” 胥姜点头,“晓得了。”又问,“你为何在此?” “来给你送书,见你不在肆里,又听林红锄说你去了东市,便来此处等了。” 胥姜见他耳朵都冻红了,便知道他等了许久,“下次在肆里等,坊口多冷。” “不冷。” 胥姜叹气,又问,“送什么书?” “《衔蝉相法》。” 胥姜想起来了,是陆统学那本书。 两人回到书肆,胥姜将驴牵进后院,楼云春跟过去帮忙卸货,林红锄听见动静也过来帮忙,三个人手脚快,一会儿便收拾好了。 胥姜将驴牵回棚里饮水喂料,安抚好它之后,回头却看楼云春在她院里转悠,便笑问“可还能入眼?” “很好。” 院子虽小,却很整洁,且到处是胥姜生活的痕迹,所以让他觉得好。 见惯了楼宅那样的高亭大榭,还能觉得她这方小院好?胥姜怀疑他是在说客套话。 许是听见了声音,月奴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直往楼云春身上贴。 楼云春将他抱起来,终于问道:“为何叫它月奴?” 胥姜歪头道:“这个名字叫不得么?” 楼云春朝她看过来,眼神里透着无奈。 胥姜眯起眼睛笑,“因为它吃饭的时候也烫到了舌头。” 听完,楼云春抱着月奴转身就走。 胥姜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忙了一天,胥姜早就饿了,收拾停当后,便准备生火做饭。 林红锄是不在肆里用饭的,她家里的规矩,早晚饭都得陪父亲、母亲一起吃。 胥姜也不留她,便只问了楼云春,楼云春求之不得。 清早开门时候,有渔翁从门口经过,胥姜找他买了一尾鲤鱼,几尾鲫鱼。本想着留着给月奴当口粮,却不想今日却要进这个‘月奴’的肚子。 楼云春见她要剖鱼,上前接过她的刀,要自己来。胥姜以为他会,便将鱼交到了他手上,谁知刚要转身去准备配料,就见他捞出一条鲫鱼,然后手起刀落,拦腰给斩成了两半。 鲫鱼死不瞑目。 见他还要捞第二条,胥姜赶紧上前阻止,然后夺下刀,将他赶到了一边,塞了一把蒜给他剥。 他一边剥蒜,一边看胥姜剖鱼。 只见胥姜捉出那尾鲤鱼,用刀背一刀将它拍晕,随后利落地打鳞、取腮、剖腹,又一点点刮去鱼腹内的黑膜,最后抽出鱼筋,冲洗干净。www.ba1zw.com 鲫鱼也用同样的方法处理,唯一区别在于不用去鳞。 楼云春记住步骤,准备下次再试。 胥姜把鲫鱼用猪油连鳞煎至两面焦黄,就着炉子上冲得清淡的茶水下锅煮,煮到汤色雪白,又下入切得细细的萝卜丝,再加葱花和盐起锅。 鲤鱼同样也要煎,只煎得两面微微发焦,然后加一碗黄酒、一碗水、酱油、姜丝、蒜瓣和盐,慢慢闷熟,最后将鱼捞出,在汤汁中加入葱段勾芡,再浇到鱼身上便成了。 除了鱼,胥姜还做了一道冬笋丝。 两人围炉对坐,胥姜先给楼云春盛了一碗汤,“在风口吹了这么久,先喝口汤暖暖胃。” 昏黄的炉火旁,楼云春盯着面前的鱼汤半晌,又抬头呆看着正在给月奴拿鱼汤和饭的胥姜。 感受到他的目光,胥姜抬头冲他微微一笑,“吃啊,看我做什么?” 他霎时只觉得,良辰美景,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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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十斩,一刀两段(1/2),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