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营中,景象惨烈异常。
营墙多处破损,以车辕尸首填塞缺口。
士卒尽皆疲惫,仍执矛、仗盾而战。
才打退了宗罗睺部的一次猛攻,梁实靠在垛口上,因为持续的指挥命令,他喉咙干得发疼,接过亲兵递来的半囊马尿,倒入嘴里,尿腥味刺得他几欲呕吐,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营外的西秦军又开始冲锋,营墙被投石、饿鹘车、撞车撞得“咯吱”作响。
他拄着长矛站起来,望着身边的士兵。有的士兵嘴唇干裂出血,有的靠在墙上喘粗气,却没人后退。“都撑住!”梁实沙哑着嗓子,大声地激励士气,“殿下自有安排,公等与俺,再守几日,殿下兵马必至!”士兵们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营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一支箭“噗”地射到了梁实臂甲上,箭尾抖动。他拔下箭,扔在地上,坚定地望向营下。
朔风卷过原野,吹得战场上的血雾越是弥漫。
浅水原上的枯草尽染赤色,冻土混以血水,被攻营的西秦兵的脚步、马蹄碾碎成泥。
……
自黄河水面刮来的寒风,掀开白马郡府大堂门口的锦帘。
案上的一道文书被风掀动,李善道伸手取过镇纸,一块刻着云纹的青石,将文书压住。
这道文书不是高曦从东平送来的捷报,而是关於李密大军最新动向的急递。
李密统率大军,号称二十万,日前出了洛口仓城,现距管城不到两天的路程了。
屈突通、薛世雄、李善仁、侯友怀等皆陪坐堂上,都望着主位上的李善道。
这道急报的内容,诸人皆已知之。
从诸人的脸上,可以看到他们俱是既振奋,又略带凝重的神情。振奋,是因李靖、高曦先后已平定济阴、东平两郡;凝重,无需多言,自便是因李密亲率的魏军主力,将到管城。
李善仁抚须说道:“方今,药师、沐阳相继已定济阴、东平。李密大军虽然将至,然我后方已经安稳。李密号称步骑二十万,据斥候探查,虚张声势耳,实无此数,且多为其所谓之百营部曲,乌合之众,精锐不过其内军、裴仁基、徐世绩三部。这些时日,我军后援络绎渡河,已会聚白马。当下我军可谓兵精粮足,后方又已无忧,李密纵来,无甚可虑矣!”
——“百营”者,如前所述,指的即李密的“百营簿”上的营头部曲。这百营簿上的营头各部,俱是投附他的各地义军。其势虽众,如李善仁所言,然多为乌合,忠诚度有限,战斗力不强。李密真正的精锐,其实从围攻洛阳开始,一直到而下,便都是内军、裴仁基与单雄信、徐世绩这几部。内军的骨干是张须陀部的降将、降卒,如秦琼、程知节等;裴仁基部与单雄信、徐世绩部的骨干,分别是原裴仁基部和张须陀部一部的降兵、以瓦岗旧部为主的瓦岗军。
侯友怀以为然,接腔说道:“大王预先落子,令李靖、高曦分取济阴、东平,以安我侧后之势。於今,抢在李密的主力大军到前,我军后方已稳!却反观李密,其虽大举北上,却在洛口犹留重兵,足见他实际上还是在担心王世充,会从背后给他捅上一刀!此亦即,他的军心并不稳定。大王,现今却乃是不仅我军兵精粮足,不畏於他,军心士气,我军且更胜过於他!”
李善仁说道:“正是!李密忌惮王世充出而复返,袭其洛口,军心不固,今其虽率主力而来,纵虽众何患?我军新定两郡,后方既稳,士气正盛,李密既来,正可迎击!”
李善道顾视屈突通、薛世雄等,问道:“公等何意?”
屈突通带着老将的审慎,恭谨地回答说道:“大王,裴仁基、徐世绩皆能战之将,李密内军八千骠骑,骁悍之士。他虽有后顾之忧,臣以为不可小觑。需得有万全之策应对。”
薛世雄赞成屈突通的意见,说道:“大王,屈突公所言甚是,臣亦以为不可大意。李密小有军谋,长於用奇,当年他破张须陀,就是靠的出奇。臣拙见,此应李密须慎,不可中其诡计。”
李善道点了点头,抚摸颔下短髭,视线投向了堂中的沙盘上。
李善仁见他只是听诸人的话,不言己见,便问他,说道:“阿弟,李密至多两日就可达荥阳,底下来的仗,不知你是如何计议?”
李善道站起身,步到沙盘前。
沙盘是用黄土堆成的,标注着荥阳、管城、雍丘等地名,用小木片代表兵马。
他背着手,注视沙盘片刻,伸手点向一处,说道:“公等所见皆明。比较兵力,我稍逊李密,然比较士气,我军胜过李密。此我与密军之各自优劣所在。具体到部署上,此战关键在此处。”
诸人也都起身,跟着围了过来。
见他点处,位在通济渠的南岸、荥阳郡的东北侧翼之处、东郡的南边,不是别处,正是雍丘!